南岭好味
曾 建 梅
前不久，以拍摄《舌尖上的中国》《风味人间》《早餐中国》等一系列美食纪录片著称的导演陈晓卿，到福建寻找美食。粉丝们都特别好奇，陈导此次福建之行到底都吃了些什么，后来看他的微博，除了在福州品尝有名的爆炒双脆、蜞炒韭菜花，到武夷山看望隐居的纪录片前辈，喝了当地的泥鳅汤之外，这位美食家还专程跑了一趟福清。
在誉满全国的佛跳墙、南煎肝、红鲟粉丝、糟鳗、鱼丸肉燕之外，能想到去福清探寻美食，看来这次的寻味之旅还真下了些功夫。回想以往在福清的几次用餐体验，都有出乎意料的惊喜，且值得回味，其中不得不提的就是南岭一餐。
说到福清，我必须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惭愧。印象中的福清，就是工业区，就是港口，就是举家出国拼世界的华侨和农村一座接一座的豪华别墅，但到了南岭，你才会惊叹，原来福清有这么古朴自然、接近原始乡野的一面。美丽的大姆山草场就位于南岭境内，而除了大姆山，附近还有仙人谷等不逊于大姆山的高山草场，牛羊放牧之地。
我们当天用餐的地方就位于山谷一处村民聚居地，石头厝挤挤挨挨，东道主引我们到一处村民家，堂屋正中摆两张桌子，十来个人分坐，吃的是地道的农家菜。
兴许也是攀爬大姆山让大家都又累又饿，主人每端上来一道菜，就引得桌上所有人集体欢呼。
上来一盘红糟炖羊肉，酒香肉香扑鼻，大家一边垂涎，一边罪过，“不要告诉我就是刚刚摸过的小羊”，是啊，在上山下山的坡道上，令外来客人们童心泛滥的小羊，温驯乖巧，女士们都争先恐后地去摸摸它，还凑近了跟它们合影，但此刻瓦煲当中滋滋冒着热气的炖羊肉又是那么诱人。为了显出招待的诚意，上菜的阿姨特别强调，这是我们当地的高山羊，大家一定尝一下，肉质极好！在座的女士们便在纠结中纷纷下箸。
谁知道人类又是为哪些不可知的神灵准备的牺牲呢？我们还是不要思考了，就各自服从命运的安排活在当下吧，这样一想，在享用美味的牛羊肉的时候，罪恶感似乎不那么重了。
再一道酸汤牛肉滑，上好的牛肉切薄片码味，裹上地瓜粉，水开后下锅，小火煮熟，汤中加入脆嫩的绿茎花菜，肉滑透明晶亮，既有猪肉般细嫩，又不失牛肉绵软耐嚼的口感，起锅时加少许胡椒，老醋，酸辣解腻，可以喝上好几碗。外地人总说福建菜汤汤水水的，略带嫌弃，可是本地人有一个说法，吃饭喝汤，才有情意，这汤汤水水里面就是情意了。
紧接着，草根土鸭汤、土鸡肉煲春笋，一大盘一大盘全是扎实的硬菜。一桌的女士一边舍不得错过其中任何一盘，一边暗自计算着今天要多走多少步才能抵消这一餐的卡路里。
素菜是清炒笋片、蒜炒紫贝天葵，主食是糯米饭。
春笋就不用说了，胡乱炒都是极鲜美的，而紫背天葵，据说有补血功能的应季野菜，其实在超市里偶尔也能买到，颇似豆腐菜嫩滑爽脆的口感，只是叶片长而尖，汁液中也带紫色，估计因此视为可补血。加入少许的蒜末大火猛炒，上桌不失其新鲜色泽，又因为这是山野中现摘现炒，更难得保留着那份清香；糯米饭作为主食也是南岭的特色，这里的糯米比之其他地方的糯米更软更糯，想过去大概是南岭山上流淌下来的泉水不仅在糯米生长的时候滋养了水稻的一生，更是在淘洗蒸制的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以至于平常不太敢尝试糯米饭的我加食了一勺，也未见得肠胃抗议。
最令人难忘的是当天的一道炖牛蹄。牛蹄砍成拳头大小的块状，小火慢煨，肉质极软烂，从来没有吃过软糯度如此恰到好处的牛蹄。相较猪蹄太肥，肉太厚，牛蹄几乎没有什么脂肪，除了皮就是牛筋，满满胶原蛋白，可以放心吃。在座的女士们便全然忘记了一开始的纠结，手抓着蹄骨大快朵颐。
回头想想，有那么丰茂肥美的原生态草场，牛肉不好吃才怪。
据说全球每年要消费掉3亿头牛的肉量，而为了提高养殖效率和减少甲烷的排放，美国的大多数养牛场都是给牛造了像工厂一样的养殖棚，牛儿们挤在一起不能动弹，每日到点进食干草、抗生素和各种饲料，所以养殖厂的牛从出生到宰杀只用三个月就长到300斤，拉到屠宰场切割成肉块，摆进超市再进入餐桌，这就是牛的一生。虽然作为一种动物，却实在跟流水线上无生命的产品差不多。这种违背“牛道”的生产方式引起一些动物保护者的抗议，也有不少人呼吁减少肉食，做一个“伦理肉食者”，只消费传统方法饲养的牛羊。
虽然结局同样是被人类吃进肚子里，但出生在南岭的牛显然要幸福得多。当地的农户说，南岭的牛一生都被放养在草原上，一年四季除冬季回栏，其余三季都在山上，每天都是蓝天白云，空气新鲜，草场碧绿，还有野花飞蝶相伴，可真是“放荡不羁爱自由”的一生。这样无忧无虑地成长，两年左右可长到200余斤，这样长大的南岭黄牛，在肉食者的眼里，真是顶级奢侈品。
我们到大姆山相距不远的“仙人谷”草场时，寂静的草场空无一人，幽远的鸟鸣声显得特别清亮，一片一片发着光的野蔷薇，白色的云朵一般铺在灌木丛上；灼灼其华的野杜鹃点染其间，婆婆纳、蓬蘲、以及各种繁缕，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大片大片新绿的草场之上。几头自由啃食青草的牛儿就是这里唯一的主人了。
如同看见久违的老友一般，同行的几人都忍不住奔过去想靠近它，但牛儿发现陌生人的到来，顿时昂起头，两只眼睛定定的睁得老大，盯着我们这些冒失的闯入者，直到我们退走，它才又低下头淡定地啃食青草。
带我们到草场的福清哥说，这些牛并不需要人看管，到了晚上会自己回到牛舍。看着它们这种吃饱了就睡，睡起来又吃，还享有无边无际清风白云，蓝天草场的生活，真是让人羡慕，不得不感叹天地万物真是神奇，在这世间的一遭，各自有着自身不同的命运。
晚上在主人家又吃到极具特色的改良版海蛎煎，蛎子换成更加鲜美少腥味的蛏子肉，加几丝碧绿的海苔，裹上薄薄的地瓜粉和蛋液一起炸，口感更酥脆不说，品相上更清爽雅致了。海苔的加入，真是神来之笔，半透明的鹅黄之间杂入丝丝嫩绿，颜值和口感都提升了不说，低热量高纤维纯绿色，爱美的女生也可以得到安慰。得知晚上的主厨就是这次东道主家的老板娘，大家便一致要一睹芳容。她被儿女们拉着出来跟大家见面，身上围裙还未脱，高高大大的身材，只顾应着大家的热情和恭维喝了杯中酒，然后她就笑笑地退场了，从头至尾没有说什么话。
他的先生，也就是我们今天的东家，看来真是高兴了，频频要来敬酒，并想要倾诉他的创业史，说他从小在南岭是最穷的人家，14岁在火车站旁边做生意、卖猪肉，后来买车做运输，再后来投资水厂……这样的人生充满了故事，引起我的好奇。他可能是传说中典型的福清哥，资产多少我不能估计，单看他办公室的宽敞程度足以所有人发出惊叹。这些都还不足为奇，我好奇的是他何以还保持着如此的农民本色，被风吹日晒得古铜色的皮肤，以及精瘦的身板、浓重的福清口音的普通话；当然更多的内在的对所有人的好客与热情、那种骨子里把每个位来客都当成兄弟的豪迈。
福清人勇猛、坚韧的生命力，在他们一家身上显现出来。对于人生，对于世界，他们不多想，就是去拼命地挣生活。为了生存，福清人所付出的勇力是别的地方的人所不能比的。他们为了生存可以忍受痛苦和卑贱，翻江蹈海，到国外做小生意，开超市、开小卖部、服装店，办厂，办公司，在日本、在欧美，阿根廷、巴基斯坦，甚至非洲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都有福清人的足迹。而坚守家中的女人也是吃苦耐劳的典范。在当下大家都少生甚至不生的时候，只有福清人仍然相信多子多福，有的一家人生育四五个，并且拼尽全力去养育，去尽到作为父母的责任。佛教和西方哲学都说生命的本质是虚无的，但他们似乎不去多想，就是实干，趁着有生之年就拼命去活，真是有一点西西弗斯的勇士的味道。如同那一片无人草场上的野花绿草一样，尽情地享受生命，拼尽全力展现生命的勇猛与美好，当猛烈海风吹过来时，他们健壮的生命才是一种享受，而非摧残。
于是对于山脚下“食菜厝”的流传的祖训我便有些怀疑，何以祖先要叮嘱后代只能素食呢？南岭得天独厚，出产如此丰富优质的食材，却只能吃素，岂不是暴殄天物吗？而且，人、畜、自然，各自依着天然的本性去活就是了，何必要设置那么多的禁忌和束缚呢？福清人就是这样活出来的呀。我赞美这些大口吃肉，用力干活的福清人，就像原野上茁壮的生命。
再过一阵子，到了夏季，南岭境内草场上的草会长得更高，杜鹃悉数盛开，不只是点染，而是层林尽染的时候，红宝石一般的蓬蘽果实也将成熟，可以随时采食，那时候再来感受山谷的风——那种把草帽掀起来吹得满山跑的落山风——那时候必须再来一次南岭，看一看山野中疯狂盛开的野杜鹃、金缨子，尝一尝新鲜的泉水滋养出来的糯米饭，喝一盅南岭人自家酿的地瓜烧，再手抓着牛仔骨痛快地啃食，让这山海之间的蓬勃之气，治愈你所有的愁怨与哀怜。
来源：福清文联，南岭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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