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口遐思
作者 简梅
我总相信，除了故乡之外，能倾力下笔去描述的地方，定是一种有缘的福分；更何况它与故乡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犹如至亲的人，在不远处的渡口唤着你：妹子，常回来看看……海口古镇，就是在这个夏天，似乎在等待我多年之后，敞开坦荡的胸襟，展开坚实的臂膀，将我揽在怀中。而我也似寻觅了多年才见到思念的亲人般，久久凝视它斑驳之身、忍辱之态、坚毅之心，而后随着它走向历史与现实交互的点滴，一路诉说着世事蹉跎、云烟浩渺；又笑着相互挽手，面对彩霞与艳阳，畅想明天的相遇与美好。
海口，真是不一般的地方。它属于福清市辖镇，因地处龙江入海口而得名，为福清五大古镇之一，唐、五代时是戍边守防的军镇，宋、元、明、清已发展成市物易货繁华的集镇，并成为重要的贸易港口。“估客趁潮撑米入”“横裁江潮看万艘”等诗句描绘了当时贾艘云集的繁忙景象，时人称之为“小杭州”。
海口镇最早见诸记载的文献，现存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说的是唐大中七年（853年）福州都督府颁发给日僧圆珍的公验，毛笔写着“福建海口镇，勘日本国僧圆珍等出讫。大中七年九月廿八镇使魏动邀、镇将朱浦。”这弥足珍贵的32字签注，明确无误地告诉后人，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有“海口镇”的建制，出入洋需经海口镇通关，申办过境手续。另外一个细节，即圆珍公验中提到来时是搭乘当时唐人李延孝的船，他对周边海路熟悉，在激浪中航行技术娴熟，且船可自由出入海口，李延孝应该是海口人闯东洋的先驱。
而今，福清作为侨乡，有160多万华人华侨，分布在世界155个国家和地区,“凡有华人处，必有福清人”。一代代怀揣梦想的福清人秉承吃苦耐劳、坚毅道义的传统美德，以积水沉渊的韧劲，逆水行舟的闯劲，在海外筚路蓝缕、拼搏争先，事业有成之后反哺故园，筑巢引凤，追福造福，通过兴办实业、铺桥修路、兴学办医等方式，开创了以侨资为主导的“福清模式”，深刻改变着福清面貌。特别是改革开放至今，福清在产侨资外资达1378家，海外乡亲捐资家乡各项事业累计达40多亿元……而海口，曾经是他们祖祖辈辈出发的第一站。
“一日去海口，三日讲没了”，这是流传于福清民间数百年的一句话。是呵，一千多年深邃的历史延续至今，怎可用苍白的言语可以述清？遇见它，我最先想去心心相念的镇东卫城，因它与我故乡长乐梅花曾有着至关重要的联系，不知经过六百多年，古城是否安然，还存留多少曾经磅礴激荡的踪痕？
于是，随着导航到了福清城里村的地域，脑中一再浮现从史料中所获知的印象：镇东卫城，始建于明洪武二十年（1387年），明太祖谕旨“福建地濒大海，民物富庶，番舶往来，私交者众……”命江夏侯周德兴经略海滨要冲，构筑以卫城、所城为骨干，与堡、寨、墩、烽堠等相结合的海防体系。海口乃福清与省城门户，勘测后选址于前川、斗垣一带建镇东卫，从福州、兴化、泉州、福宁四郡招兵、工匠日夜兼程而筑城，围筑墙高二丈三尺，厚一丈，周长八百一十三丈。城有四门，皆建楼其上。另有校场在卫之东门外五十步。永乐十三年（1415年）又增设战楼31个，并筑四门月城，倶高二丈，扼险守要，呈金汤之固。镇东卫为当时全国驰名的八大卫所之一，鼎盛时城内驻扎官兵达8687人，史有“北有天津卫，南有镇东卫”之誉。而我的故乡，也是同一时期始建，当时名为“梅花守御千户所”，与福清万安千户所同辖于镇东卫……
当时光抹去许多华丽与悲怆的痕迹，经过刀光剑影、云帆济海的时代更迭，我的故乡也历经重重蜕变，唯一幸运的是尚存着明洪武年间的东门，以及绵延横亘五百多米的古城墙。然而，我眼前出现的镇东卫，却看不见旧城的任何遗存。我迷茫地四处张望。彼时，热情的知了隐在树丛中声声啼鸣，似乎安慰着我：“没事，往前看！再找找！”
沿着村道我踱步而行，清净的村庄旧屋新房交错毗邻，时而见到西洋式的红砖厝与传统风火墙相结合的建筑，有的祠堂外墙雕刻着精美的花鸟瓜果、琴棋书画，以及富有渔乡特色的鱼虾蟹蛏等灰塑，色泽鲜亮、栩栩如生。古厝多为近代所建，海口华侨多，汲取了西洋与传统的特色，而紧闭的门扉与斑驳墙体可知少有人居。在道边，唯一欣慰的是见到两三口古井，井水清冽，能照见我的探影，晃着淡淡的波纹。不经意间，我发现了置于道旁无人问津的硕大石槽，以及在落叶丛中静默横放的几方古老石构件；旁有乡人，说这是明万历十一年（1583年），镇东卫城里人佘梦鲤取得进士所建的“恩荣三世坊”仅存的遗石。
我摩挲着灰沉的石身，感慨万千：石头呵石头，当你们与主人披彩荣耀之身的前二十多年，海口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的倭难，倭寇剽掠无度、烧杀抢夺，历史永远记住这个年份——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而镇东卫已历经168年日久承平，军备废弛、军饷空乏，海防趋于崩溃。六月，倭寇乘风向而抵海口，杀数百人，大掠而去。百姓惊恐万状，纷纷涌至镇东卫城下……十一月，又有两股倭寇进犯海口，甚至围攻镇东卫城……明将士与赶来的长乐、泉州援兵以及海口的诸多义士，奋勇与倭寇激战，许多人舍生取义……直至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正月，官民才打退倭寇，当朝廷发下帑金7700两赈恤，居民不愿赈己而愿赈城，呈准后于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冬动工，至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夏筑成一座海口民城。至此，流传“城内万三三、城外万四四”人烟稠密的海口，形成了全国仅有的“一镇两城”的防卫态势。民城曾辟有五门，而今，仅剩下“通江门”残存的门洞，记录下海口曾经的苦难与众志成城的旧影！
我站起身，不忍再回想之后清初惨绝人寰的毁城一幕……此时，树下乘凉着数位90多岁高寿的老人，他们忆起小时候在田埂里常常拾到血结，那是泥土沾染了数万无辜的生命而在故乡的土地上俯泣啊。我默默地随着刚认识的村支书来到了位于村东北方向的城隍庙，禁不住跪祈安平。此庙亦是历史的见证，始建于明洪武年间，上世纪80年代由村民历经十年合力重建而成。随后，村支书又带我去了庵顶，那里有西关古驿道，唯一留存一小段镇东卫的残墙，清寂的脚步声在古道幽幽回响……
离开城里村，我又折而寻觅慕名已久的宋代古桥——龙江桥。这座飞虹般的桥梁，历经九百余年还可车来车往，人行其上，耳边不绝于耳的是车轮碾过石板咔咔抖震之声。而今江风吹过，险浪早已成浅滩，刻骨隐匿着世间所历的或悲喜或苍凉的变化。我倚靠在桥上，看着来来往往穿梭的人流，远眺天上的云随风摇摇荡荡，听着波流划过船墩悠悠哗哗，这一时刻，人竟忘却尘世劳乏。记得之前我曾听人知晓，龙江桥始建于宋政和三年（1113年），初名螺江桥。与天下许多古桥一样，除了建桥历尽曲折，由于洪水、飓风、海潮的频频袭击，桥常遭毁，但历代皆有修葺，是福建省保存最完好的宋代石梁桥，已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龙江桥桥身皆以青方巨石铺成，显得拙朴厚重，尽显能工巧匠的超群智慧。我特别珍惜那些坚毅的原石，走几步就忍不住用手轻轻触摸，感受着光阴深处传递来的爱与温暖，感受青石背驮着历史，从激浪间一截截磨刻出光影，将祝福嵌入生生不息的人间。
我想，它们见阅了海浪冲天的激荡、桨帆迎舵的豪迈；它们擦拭“下南洋”离别的泪水，将相思滴入龙江吟唱；它们听见了黄檗万福寺隐元禅师冒险过桥为“义塚”普度而大义急碎的脚步，“睫得眼来春复秋,海门浪吼更添愁。两城人物今何在?一片悲风起髑髅”的悲怀至今传颂；它们欣喜地迎接戚家军，展旗擂鼓，永世铭记“威震海疆”的恩德；它们并肩抵挡日军侵华、印刻累累弹痕伤迹；“岁月不老游子心，关山难断故乡情”，它们真挚拥抱着归乡的“世界侨领”林绍良，为保古桥建新桥，抢救国保捐巨资……
我向海口投去深情而敬佩的一瞥。这座千年古邑，从浩繁的历史时空一路走来，不屈的民族精神与灿烂的文化瑰宝，不断涵养着这方水土、这方人，点亮富饶安平的希望之灯，福祉与美好就步步传递着走向山海交融的时代新篇。
来源 福州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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