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丨番薯粉（六）

冬季的一天早上，父亲像往常一样，上山劳作一番，再回家用早餐。右手端起母亲刚刚盛好，放在灶台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即一大碗清煮番薯和一小碗小鱼配菜。小碗放在左手手掌底，小指和无名指并拢，朝大鱼际用力勾住小碗。大碗底叠在小碗之上，约覆盖小碗面一半，以拇指、食指、中指如佛手状托端着。右手拿起一双竹筷，走出房子，坐在大厝前石板上就餐。

        随之，生产队各家户主，以及不少老的、少的，还有个别女社员，也陆陆续续端饭出来，或坐、或蹲、或站着用餐。作为老生产队长的父亲，边吃边布置工作。近日，估计天气会好，可以安排推番薯（刨番薯片）了。今天，先割番薯藤，明天开始犁番薯、推番薯。吃饭，看鼎看灶，一日三餐。做事，看天看地，有时有序。这就是生产动员令。

          大家边吃，边谈工作，有分工组合，有预估工分，有评议生产分配，有论地之肥瘦，生产事务群策群议。其间，大家谈天说地，学时事，议家事，辨是非，聊心事，传趣闻，逗佳话。这种没有招呼的房前埕边的聚餐会、工作会、闲聊会，少则一、二十，多则几十人，农忙时早晚两次，农闲时早中晚三次，成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家乡的一道风景。世事家事，街谈巷议，传说故事，段子戏说，笑谈逗唱，似乎把贫穷苦涩的旧日历激活，起波澜，一页一页顺畅翻过，可谓“没菜也吃滑滑吞”。穷日子，不穷过；没生活，懂得活。

        犁番薯、推番薯，是抢收大事，往往全体总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

        牧童们牵着耕牛，得早早上山，以番薯藤喂饱牛。           

         接着，是犁番薯的男一号－－－犁手。犁手，既是壮劳力，又是善耕者，还是善驭者。像父亲，经常驾驭其他人不愿意面对的一头猛烈任性的缺鼻黑公牛，让它俯首耕作。犁手将犁铲对着番薯垄中心线，犁键（栓）插到犁箭的最高空位，这样犁得深，不伤番薯。再将牛牵到番薯垄与垄之间底沟，架上犁架（曲轭），有的还戴上牛嘴笼。犁手站在与牛同一个番薯垄底沟，左手横臂侧抓着犁把，往后身用力回拉，让犁往体侧倾斜，右手抓着牛绳和竹鞭子，半握拳使劲按住犁箭，与左手相向用力往外推，眼朝犁辕鼻和垄中心线，身朝着犁，侧俯，抬头，上吊着眼，弓步，左右脚交叉行走，一步、一步迈进。不时用鞭赶着牛，哈、哈、哈———，不停地吆喝着。牛亦非老黄牛默默无闻，一头鸣叫，往往引发群牛共鸣，吽－吽－吽－嗡－。犁到田尾，迅速拉牛绳，牵引牛调头，到番薯垄的另一侧垄底沟，顺势提犁把销，犁离地，在空中调转180度，放犁，犁铲入垄中心线另一侧，再往回犁。如此一来一回，将番薯尽数犁翻出土。

        一垄一垄的犁，一个个番薯露真容，让世人见证，根藤旺，番薯可真好。一丘一丘的犁，满山尽是番薯脸，让耕者晓得，有辛劳，天不负。

         犁了番薯，一伙、一伙上阵。妇女、小孩三五成群自由组合，或俯、或蹲，或抱、或提，或抛、或放，让番薯入竹箂。说说笑笑，装一箂一筐，来来往往，扫荡一垄一垄，尽数捡净番薯。男劳力一担一担、一萊一萊，或挑、或抬，堆集到相对大的番薯园。捡了番薯，接着要耙番薯。俗话说，活犁、死耙。用耙，轻松，且技术性不强。或男或女，自由架着牛，扶着铁耙横杆，有时还脚离地，踩在耙中间，一垄耙一回，把番薯垄耙平，用于晾晒番薯钱（片），还会耙出没有犁翻出来的小番薯。犁不着，耙也着，那怕是小小根薯，也漏不掉，不弃物。

        推（刨）番薯，妇女是主角。男劳力将约1米长番薯刨捆绑在长板凳上，伸出刨刀头约尺许。推番薯妇女骑坐在长板凳上，刨刀头下放着大竹箂，一般都在番薯堆旁就地安营扎寨。推番薯往往开展劳动竞赛，一般是母亲与小孩的家庭组合，以推出番薯片箂数计工分。小孩捡起番薯，摘掉番薯稿，递给母亲。母亲左手接过番薯，一扫眼，一伸掌，将番薯相对扁平处放在刨刀板上近身位置。右手按握着番薯，稳稳往刨刀刃上推，让整个番薯过刀刃，随之迅疾回收。大的番薯费力，有的用双手叠着推，速度略缓。小的番薯单手推，手臂推推收收，推收幅度小，频率快，几乎让视线模糊。一般推慢收快，一推一收，伴之呼嚓呼嚓的律动，番薯由大变小，手掌逐渐展开，最后用手掌底将所剩无几的番薯，缓缓地送进刨刀，番薯化整为零，成了番薯片。首推稳稳，中途加速，收尾缓缓，成事何不如此！番薯不规则，使其在刀刃上滑行，成为厚薄均匀的番薯片，亦非易事。非眼疾、心细、手利，顺势而为，也会有意外事故，有的指破血流。幸好，我的母亲少有，而且还赚高分。

        男劳力抬走一大箂一大箂番薯片，或用双手抓捧，或用畚箕盛，由低往高抛撒，似天女散花，撒向满坡满园、满山满野。妇女、小孩跟着，或蹲或俯，或戏或笑，嘻嘻哈哈着，拨摆重叠的番薯片，使其均匀晾晒。整片山头，白白闪闪，好像穿上了鱼鳞服，格外别致。数天后，生产队全员上山，一起动手，拾番薯片，将这别具的鱼鳞服全套收拾入库。

        番薯顺时生发，人因此忙闲。人依物，物依人，踏道之音律，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舞动天地，“估计天气会好”。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快活也。文/贞尧仔  图/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