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丨番薯粉（二）

仓廪实而知礼节。家乡人不谙此理，却以不多的番薯粉，铺撒出漫天的情义。

少时，邻里厝边几乎家家都养猪，猪出栏，都有煮“猪血”分给邻里的习惯。名为“猪血”，实际上是，猪血和拌上薯糜仔粉和番薯粉，造成的粿条。一头猪的血，加入几斤薯糜仔粉，添少量的番薯粉，泼撒适量的水，搅拌，搓揉，调制成如红褐色的粉泥，拿捏成巴掌大、厚约10毫米的圆粿块。烧开水，将圆粿块入锅，大火煮熟，成黑褐色。捞起，冷却，再将其切成宽约5毫米的粿条。像煮滑粉一样，用蔬菜、小海鲜等烧汤料，再加入这粿条，有时加片把大米粉，烹煮。汤料的鲜，蔬菜的绿，粿条的墨，大米粉的白，廉物类聚、融合、竞放，内涵丰富。厝边邻里都得分，不厚此薄彼，一家一大碗，一般都要煮一两锅。虽然没肉、没油，但大家吃在口里，暖在心中。即便平常有纠葛，而能把锅里的东西分享，一起吃，也没有什么可计较的了。你吃我的，我吃你的，礼尚往来，和谐友爱。

番薯丸是家乡人的挚爱，也是睦邻善友的使者。平常家里做番薯丸比较少，一般是讨海货较多，又卖不掉，且有闲余，家人想解解馋，母亲就会为之操办。

母亲挑拣好番薯，刮皮，洗净，入锅，大火蒸熟，自然冷却，捞起，放入磨桶。将熟番薯捣烂，按一定比例添加番薯粉，和成柔顺可搓捏的番薯泥，作为番薯丸的皮料。接着，备馅料，全是自家捕获的海鲜。一家人齐动手，挑螺，去虾壳，剥蛏贝，磨章鱼，踩沙虫，捏土钉（海葵），再洗净，切细，分别装碗，腌制备用。

做番薯丸，是技术活，一般是母亲亲自做，姐妹作帮手。母亲撮拿一团番薯泥皮料，两手拇指背对、紧贴着，按陷入泥团，食指中指一起对着皮料，快频率捻搓、转动，皮料成三分之二的球体。腾出右手，用筷子夹备好的海鲜馅，放入球体内。装馅得有道道，不多不少，不紧不松，分寸妥妥。捏薄球圆口边的皮料，撮合封闭，轻揉按，不见缝，不留隙。再放两掌心之间，搓磨，修正，美容，成球丸。番薯丸不大，大不了网球，但乾坤大。丸皮得厚薄均匀，耐得起烧煮，撑得起內馅膨胀，经多少滚烫、浮沉，可不能透水漏气。

在旁边看，手痒，心痒，口馋。因此，我就试着做，把自己爱吃的章鱼、蛏等，夹塞得满满的，还暗暗做了记号，欲留着私用。母亲说，好吃的，也不能贪多，过满的，就会破损。母亲大火烧开汤料，轻拿番薯丸，手贴的汤面，滚动入锅，一粒一粒潜入水、下沉。随着汤料翻滚，番薯丸一粒一粒浮出锅面，似翡翠球在欢舞，有独自旋转跳跃，有集体波动起伏。场面再热闹，我在意的，还是我想要的。逐个盯着察看，还是见不到我做记号的。破的破，糊的糊，再好的料，都沉没无影，贪多、过满，一无所获。

做番薯丸，耗时、费料，一般家里也少做。逢时节，难得做一两次，母亲会多做一些，用于做“世事”，有的做好就送给近亲好友，有的煮熟后再分享友邻厝里。母亲常说，有好的，不忘得分享。

家乡有一种习俗，叫“攀揽喫”，用现代的话说，就是以众筹方式聚餐。这是物质匮乏时期特有的方式。搞牙祭，增情义。“攀揽喫”，有时是合伙围捕的大鱼，卖不掉，一起享用，更多的是共事伙计，遇初二、十六“做牙”，聚餐，侃大山。“做牙”，合伙买肉、鱼、豆腐等几大件，到特定场所祭祀。敬神毕，集中到一个伙计家，有的供薯粉，有的拿蔬菜，有的给佐料，有的会把家里的特产拿出来共享，汇聚各方土货精良。主菜多为煮滑粉，也有炒米粉。“攀揽喫”一般是男劳力，也有极少家庭妇女。大家在打牙祭中谈笑风生，谈天说地，家长里短，疏解开导，牵线搭桥，追根溯源，春播秋收，在菜味炊烟中展现生产、生活图景，以滑粉方式撒发喜怒哀乐。

家乡的端午节，也称五日节， 初一钉门葱，初二起家饛，初三煎面饼，初四做节仔，初五噴雄黄。其中起家饛，就是做节粿，基本上是薯糜仔粿，哪家率先出锅，一般都分给邻里老人、小孩享用。我们家常常出第一锅，先行分享。煎面饼，家里面食少，一般以蕃薯粉拌以韭菜、蛏，摊煎成薄饼。一锅一块大饼，像一张油画，青色通透的薯粉，墨绿苗条的韭菜，鲜活多姿的蛏，各展其色，共添美景，可谓百看不厌，百吃难饱。然而，母亲自己舍不得吃，总会煎一锅，端出来，与厝里婶婆共赏美味。

母亲常说，人穷，得有富人样，不畏穷，不攀富欺穷。我们家，少求人，很少进“华侨厝”、富人家。遇三五成群的乞丐到访，母亲都会拿出一个番薯，或抓若干地瓜片，或送其它可给之物，从不空手。母亲常教诲，“看人富，千万没看人穷。”也就是说，尊重富有，不可看轻穷人，得给予应有的尊重。至今，出门走街闯巷，随身总带着零钱，从不让有求者失望。

家乡的番薯味，很浓，很浓，走亲访友，做礼品的，常用番薯粉和薯粉面，贴上大红纸，礼轻情重，充满烟火味，乡土情。
     

贞尧仔作于2020年端午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