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清“黄檗诗话”三题
俞达珠
历代诗人吟福清的诗篇之多,在宇内实不多见。现在能查看到资料的吟福清的诗人有 440 人,所吟诗篇共有 1800 多首(其中吟黄檗的有 150人,372 首)。他们中有风流天子和朝廷中重臣,有爱国将领和民族英雄,有文坛领袖和佛家名僧,有著名才子和布衣秀士。他们以诗人的灵感,登高指点,迎风长啸,钩连岩壑,步韵唱酬。或借景抒怀,吟诗言志;或寄情山水,脱俗超尘;或寄赠亲友,托云树之思;或叹世路坎坷,鸣人间不平。用他们的生花妙笔,颂黄檗之宗风,赞灵石之叠翠;说石竹之梦验,唱瑞岩之流觞;绘福庐诸佳胜,描万石之奇伟;瑞云塔玉柱凌空,叹其巧夺天功;玉斗园小巧玲珑,誉为瑰色聚盆;见荒没扼腕叹息,遇重修引吭高歌。玉融因人增光生色,福唐传诵佳句名篇。
然而时光流逝,变故自多。资料散佚,什不存一。致后人在阅读和鉴赏诗词时,或误读,或失于考辩,或臆测,或推论异说。产生疑议,引起争鸣,以致今人莫衷一是。其中争议最多,最有疑惑性的,要算南朝梁江淹《游黄檗山》及唐宣宗和黄檗希运禅师《观瀑布联句》这两首诗。其争议的内容有作者属谁、作者生平经历,有诗篇所指的山川地点、地名和景物,有诗题和诗文内容的异文异字异句。但其争论焦点在于诗人所作的诗词内容所指的地点是何方。现就上述争议的两首诗,分述如下:
(一)
江淹《游黄檗山》:
长望竟何极,闽云连越边。南州饶奇怪,赤县多灵仙。 金峰各亏日,铜石共临天。阳岫照鸾彩,阴溪喷龙泉。 残杌千代木,廧崪万古烟。禽鸣丹壁上,猿啸青崖间。 秦皇慕隐沦,汉武愿长年。皆负雄豪威,弃剑为名山。 况我葵藿志,松木横眼前。所若同远好,临风载悠然。
江淹(444-505),字文通,济阳郡考城县(今河南省兰考县)人。出身孤寒但沉静好学。刘宋时,他为官不得志,曾因广陵令郭彦文获罪受到牵连而下狱。宋建平王景素好士,救其出狱。此后江淹随景素镇守南兑州和荆州等处。宋少帝即位,史称其“多失德”,景素欲举兵谋篡。江淹认为不可,加以谏阻,景素不听。不久,景素移镇京口,任江淹为镇军事参军,兼岭东海郡丞。此时景素再次欲谋举事,江淹作诗十五首呈送景素,加以讽谏。恰在此时岭南东海郡太守陆澄丁忧,景素用司马柳世隆代理郡守。江淹却上书提出自己是郡丞,应由自己代理郡事。两事一起并发,景素大怒,“言于选部,黜于建安吴兴令”。江淹在吴兴令任上三年,其《游黄檗山》诗即作于这个时期。
浦城在汉末建安年间(196-219)是当时福建(建安郡)所辖五县之一,称“汉兴县”。到三国时的东吴永安三年(260)改名为“吴兴县”。江淹遭受两次打击之后,史称他在吴兴令三年中,“深信天竺缘果之文,偏好老氏清静之术”。怀着这种心境,他经常隐入山中,“幽居筑守,绝弃人事”,过着“山中无事与道书为偶,乃悠然独往或日夕忘归”的避世生活。就在这时,他游历至福清黄檗山,写下了千古传诵的《游黄檗山》诗二首(《福清县志·艺文》收江淹《游黄檗山》诗后又附上《前题》一首,这后者一首诗很少有人提及)。江淹在失意申任吴兴县令三年,幽居避世,悠然独往,日夕忘归。他游历各地以抒发胸中之郁闷,却没有留下除浦城以外足迹所及其他地方的文字记载。因此,当后人读到《游黄檗山》诗,就产生了疑问,有的就很自然地认为其诗所指的是浦城的黄檗山。其所疑议者归结起来有四个方面:
一、浦城距福清有千里之遥,路途又艰险,江淹何以会到福清黄檗山?
二、江淹为吴兴(浦城)县令,浦城也有黄檗山,他所作《游黄檗山》诗的所指应是浦城的黄檗山。
三、江淹诗中的“闽云连越边”句的“闽”字是福建,“越”字是浙江,浦城正好与浙江相邻,是“越边”之地。
四、福清方志中除收录江淹《游黄檗山》诗以外,没有其他资料可作江淹到过福清黄檗山的有力佐证。
就上述四点,辨析如下:
一、浦城——福清有“千里之遥”,路途又艰险,江淹何以会来福清黄檗山?
我们应该知道,浦城是福建历史上建县最早的五县之(建安郡五县)。到了南北朝,浦城己成为福建省会福州往京城的闽北交通枢纽。林枫的《榕城考古略》载:“自省会经延平抵浦城,曰西路,此由省晋京之驿路也。”这是走闽江及其支流的一条水路。还有一条陆路:“由建安(即从建阳南西越筹岭)径入古田,经侯官西北而抵省。”到了福州,就有一条往闽南的驿路经相思岭、历宏路驿、渔溪驿、蒜岭驿往莆阳而南下。“驿路”就是“官道”,设有驿站。那时浦城到福清有一条驿路可通,其交通虽然没有现在这么便捷,但也不是我们想像的那么艰险。至于江淹为何会来福清黄檗山?这在江诗中己作了回答:“况我葵藿志……临风载悠然”。他自况是只有“葵藿(花草)之志的凡人”。
“临风”飘忽“悠然独往”或“日夕忘归”。这就是他来福清黄檗山的可能。
二、“浦城亦有黄檗山”之说,早在明代就有人加以否定。明·黄仲昭《八闽通志》卷六“山川”收录了浦城县名山大川六十六条,其中没有“黄檗山”。而在卷五·“山川”却记录了福清黄檗山:“江淹尝游此,有诗:阳岫飞鸾来……”黄仲昭(1435-1508)名潜,字仲昭,号未轩,莆田人。明成化丙戌(1466)进士。历任翰林院庶吉士、编修,后因上《谏“元宵烟火”诗》讽指朝廷耽于逸乐,粉饰太平而触怒皇帝,被廷杖,贬为湘潭县令,历大理寺评事、江西提学佥事。后人称黄仲昭“从小好学,熟悉经史,博览群书,是个修志专家”。除《八闽通志》外,还编纂了《邵武府志》和《南平县志》。可见他对闽北的文史是熟悉而又热心的。他修《八闽通志》费时五年,亦可见其用心之专精。江淹是大家,浦城又是福建“古之名邑”,如果他所作“游黄檗山”诗是游浦城之黄檗,黄仲昭是大学者,以他的籍贯(莆田人)和学识,他不会故意贬抑浦城而为福清“锦上添花”。
因为有江淹这个“名人效应”,浦城后来出现了许多“江淹遗迹”。其中最著名的除了“游黄檗山”诗以外,要算“南浦”和“梦笔山“。这两处“名人遗迹”,历代都有人质疑,清·施鸿保《闽杂记》就很明确地加以否定。《闽杂记》卷二“南浦”:“浦城县今亦称南浦,盖因江淹《别赋》送君南浦句。然赋亦因《楚词》‘送美人兮南浦’句,南浦非实地也。《文选·李善注》:‘送别之处’,已属附会。后人又因《南史》淹在宋少帝时任建安吴兴令,即今浦城,故以浦城为南浦。且以城南一水,谓即其处建绿波、碧草二亭其上,此犹李白酒楼、杜牧之杏花村,前人偶标名,后人借重,竟谓实有其处,殊可笑也。……浦城县上相里又有梦笔山,言即文通梦笔处,亦是附会。”
施鸿保(?-1871 年)字可斋,浙江钱塘人。生年约于乾隆末嘉庆初之际。道光四年(1824)中秀才后,乡试屡试不第。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来福建作幕宾以求出路,历时十四年。他曾自叙说:“余自道光乙巳来闽,迄一十有四年,十府二州其未历者福宁、漳州、永春、台湾而己”。就是说他在福建十四年间,除了福宁(今宁德)等四地未到外,十府二州几经历遍。他实地采访和考察,所到之处,“尝与博雅谈宴,辄询事迹见闻,或为地志未载,载而未详者,一有所得,即随手缀录,间加采访辨证之。”至丙辰岁(咸丰六年,1856 年)积有九百余条,纂成《闽杂记》十二卷。后又“追忆补续,参考删改”,分天、地、人、物四类,定稿成书。从中可以看出,他除了公事之余,于地方文史掌故,乐于采集,精于考证。“闻人有秘笈善本,必借观,勘其真伪异同”。“萃众说而断以新意”(见《施可斋先生传》)。他对浦城县相传的江淹三处“遗迹”,经考证后采取了两种方式加以否定:“游黄檗山”诗,福清、浦城两县志均有载,他考证后认为浦城所载系伪托,故只录福清黄檗山,而浦城不收录;“南浦”与“梦笔山”两处,别地没有是说,但浦城亦系附会,即直叙其伪。我们可以试想,施氏乃浙江一士子,来福建作幕僚是为了仕途上和生活上求出路,他何必为福清锦上添花而去伤害浦城地方人士的乡土情感。
假托江淹游踪遗迹还有更离奇的一笔。《因树屋书影》载:“江淹游黄檗山一诗,盖江曾为浦城令,游福清之黄檗山也。湖州杼山西南五里亦有黄檗山,颜鲁公作《妙喜寺碑铭》,以为江淹赋诗之处,似未详审诗中语也。江诗云:“长望竟可极,闽云连越边,巳显言一闽字矣。”按颜鲁公,乃颜真卿(709-780),曾因功封鲁郡公,世称“颜鲁公”,是唐代著名的书法家,历官至太子太师。这样一位朝廷大臣和著名书法家,因仰慕江淹的才名,作《妙喜寺碑铭》时也忽略了诗中的“闽”字而把浙江湖州的黄檗山认作江淹赋“游黄檗山”诗之地。其他各处的托名附会就不足为奇了。
有鉴于此,当代福建方志的编纂者,对浦城的江淹三处“遗迹”或不收录或录而后又加辨析。如 1985 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福建风物志》,对浦城有关江淹的传说遗迹只字不提;1998 年海风出版社出版的《福建风光名胜》,虽只收录了浦城属于传说的“梦笔山”,但编著者在介绍梦笔山传说之后即说所谓“江郎才尽,大抵一代文士才子,致身富贵后,文章渐趋庸腐,故托神怪之说以自解。昔人有诗咏此事,日:梦笔江生事岂真?山形刻秀对秋晨。计囊未满枯肠涩,试问货胥乞老人。……清末魏了翁有专文辨析此事。”归结一句话:传说不可当成真有其事;1988 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福建名胜词典》,对于浦城别称“南浦”和城南的“绿波”、“碧草”二亭以及浦城的“黄檗山”和江淹咏黄檗山诗,只字不提。虽收录了“梦笔山”,却郑重其事地说“原名孤山,相传……”。大家都知道,托名“孤山”者,均由“林逋隐居杭州孤山”而演化出来的。林逋是宋代人,浦城“孤山”改名“梦笔山”当在宋或宋以后,这也说明梦笔山的传说,实系后人借名假托所为;1992 年福建地图出版社出版的《福建地名传说》收录了传说中的梦笔山,但却在这条传说中反衬出江淹在浦城并未作有“游黄檗山”诗。编写者王铁藩先生说:江淹“梦见一位神仙赠他一支五色笔。从此,他文思如诵......在这三年中,他创作的诗词歌赋,传世的达三十多篇。其中《赤虹赋》、《青苔赋》以及《邑中草木颂十五首》等都具有浓厚的地方特色”。王铁藩先生是我省著名的地方文史专家,如果江淹真的游了浦城的黄檗山并作了“游黄檗山”诗,且这首诗是名篇佳作,王先生是不会不提及的。
三、江诗“闽云连越边”解。有论者提出江诗有“闽云连越边”句,浦城正与浙江(越)接壤,江淹又在浦城任吴兴令,因此,这首诗所吟应是浦城的黄檗山。
这是断章取义所致。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闽云连越边”句的前面还有一句是“长望竞何极”。要准确解读这两句诗,首先应了解古代的“闽”和“越”所含盖的地域范围和“闽越”词句的概念。
最早出现“闽”“越”两个氏族名称当在商周时期。当时福建北部是“七闽”“八蛮”的住地,到了东周以后,原住在浙江一带的越人纷纷南迁,与土著的闽文化融合为“闽越族”,融合地点当在今之闽东和闽北。到了战国后期,闽越族已建立了国家。其领地在今浙江南部到福建北半部。秦统一后,闽越国被废,改为“闽中郡”。汉高祖五年(前 202 年)复立无诸为“闽越王”,领闽中故地,其封国仍定名为“闽越国”。这时的“闽越”概念,是“闽越国”的国名和“闽越族”的民族名称,而非“闽”和“越”两个地域地名的联称其地域范围在现在福建北部和浙江南部。近年有考古专家和历史学家研究提出,故闽越国的都城“冶城”即今之福州(古之侯官,见 1998 年厦门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闽越国都城考古研究》)。这样说来,古闽越国的领地,南边到了闽中的侯官县(即今之闽侯县)。这一立论在《闽越国都城考古研究》资料中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此说成立,古闽越国的实际领地至少从闽北建阳一带向南延伸至闽中的侯官县。到了江淹生活年代的南朝,闽越地已分设建安、晋安两郡,但文人们在诗文中仍常常称其地为“闽越”,江淹游黄檗山诗即是一例。
闽越的地域概念和“闽越”一词的概念清楚了,我们就可以看到,不论古闽越国的都城“冶城”在福州或是在崇安(还有一说在浦城),浦城都在闽越国的中部,不在其“边”,江淹诗若是游浦城的“黄檗山”,他如何会吟出“长望竟何极”、“闽云连越边”?他只有登上海拔 967 米的福清黄檗山的巅峰,抬眼北望,众山重叠,云海茫茫,遥望自己贬官在万山丛中的闽越古国的腹地浦城时,才会吟出“长望竟何极,闽云连越边”的感叹。“越边”,是“闽越国南边”的省略,诗人作诗时只能如此省称。福清其时未立县,但当时的黄檗山却是紧邻古闽越国的南边,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江淹接下来连续用八句诗来描绘黄檗山雄伟而瑰丽的景色:“金峰各亏日,铜石共临天。阳岫照鸾彩,阴溪喷龙泉。残杌千代木,廧崪万古烟。禽鸣丹壁上,猿啸青崖间。”黄檗十二峰在诗人笔下,阳的部分,金光灿烂,恰似黄金镀成的金碧辉煌。十二峰上的巨岩,宛如黄铜浇注成的擎天大柱,逼近苍穹;阳光照耀下的峰峦,五彩缤纷。群峰投影溪涧,汇成九条巨龙喷雾,直绕高峻的峰峦。烟雾缭绕,飞禽在峭壁上争鸣,青翠的山崖,群猿在仰天长啸。江郎的诗韵,把黄檗山雄伟气势以及阳光给山川大地着色,很协调地融为一体。据谢学钦先生实地考察,浦城所谓的黄檗山,都没有江诗所描绘的景色。而丹壁、青崖句,福清黄檗山却有叶向高《登黄檗山绝顶》:“丹崖常积千年雪”为证,而浦城“黄檗山”则没有后人就江诗所吟景色的续作诗篇为佐证。因为浦城的“黄檗山”没有江淹笔下福清黄檗山的壮丽景色。
四、有人质疑,江淹《游黄檗山》诗,除《福清县志》和《黄檗山寺》收录外,没有其他方志可作江淹到过福清黄檗山并作诗纪行的佐证。其事实如何呢?答案是否定的。
江淹《游黄檗山》诗,除福清方志收录外,福建省志和福州府志等多部方志和私家笔记都记录了江淹游福清黄檗山所作的《游黄檗山》诗。最早记录的有宋·梁克家《三山志》卷 36:寺观“黄檗寺,清远里,山以多黄檗,故名。江淹,南齐人,好山水,尝游焉。诗云:长望竟何极,闽云连越边……”。接下来的有:明正德间林庭㭿《福州府志》卷五:“黄檗山,在县西南,有寺梁……江淹游黄檗山诗:长望竟何极……。(“长望竟何极”以下诗的全文中有四次异文异字)
如果说,上两方志是福州地域方志,编者有地域偏见,(其实梁克家是泉州人,宋代状元,林廷㭿,闽县人,明嘉靖间官至工部尚书。两人中只有一人是福州府属闽县人,但都不是福清人那么省志是辑全省府县志而编纂成的。请看明·黄仲昭《八闽通志》卷五·山川,“福清,黄檗山,江淹诗:阳岫飞鸾来(采?)阴溪喷龙泉。鸟鸣丹壁上,猿啸青崖间。”
(四句中只有“来”是异字,其他三句均与《黄檗山志》所收江淹诗同);再看明·正应山的《闽都记》卷 27”福清胜迹·黄檗山……。其山多檗木,有十二峰,瀑布澎湃,泻岩石间,止而为龙潭居之……。梁江淹游黄檗山:长望竟何极,闽云连越边。南川(州?)饶奇怪……”;还有,清·孙尔准主修的《重纂福建通志》山川福清条亦录江淹《游黄檗山》诗全文;当代所编的福建山川名胜专集,如 1985 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福建风物志》:黄檗山万福寺……早在 1500 年前,南北朝梁诗人江淹到此游览,曾有“南州饶奇怪,赤野(县?)多灵仙”的赞叹。又如 1998 年海风出版社出版的《福建风光名胜》“黄檗山”条载:在福清渔溪镇梧瑞村西北……历代学者如南朝江淹,宋代蔡襄、刘克庄、朱熹,明代叶向高、黄道周等均在此留下游踪,至今尚可在山岩石刻上寻见其雪泥鸿爪。
此外,更有《黄檗山志》所收历代诗人吟黄檗诗文中提及江淹游黄檗山并作诗的事,列举于后:明·何乔远《和叶相国游黄檗韵》:“金峰与铜石,奇怪千万片。吾读江淹诗,未知所丽奠”。“金峰与铜石”和“奇怪千万片”均是引江淹的诗句。诗人是读过江淹诗的,但他不知江淹的诗所“丽奠(刻石或碑文)在何处,打了个问号。明·曹学佺《游黄檗》“昔日江淹来此地,悬崖何处有诗题?“诗人肯定见到记载或听人说过江淹的诗刻在黄檗山岩石上,只是他找不到。对于上面二人提出的疑问,清·郭龙光《寄暹禅师用东坡次参寥予韵》作了回答:“江淹诗字剥苔鲜”。原来江淹的诗刻在某处岩壁上,只是时间太久,生满苔藓,人们找不到产生了疑问。清·林尧俞《游黄檗山》:“阳岫阴溪寻欲遍,惭无彩笔续江淹”,诗人遁着江淹所措绘“阳岫阴溪”的景色,惭愧没有好的诗句唱和江淹的诗。清·黄师晋《名山》诗以十分肯定的语调说:“文通词句留黄檗,彭氏仙踪指武夷”。“文通”是江淹的字,“词句”,因诗的格律所限,诗人只好把“诗句”改成“词句”。
结论:不论从时代的风云造就江淹的性格,还是历史留下“闽越”的概念,以及方志和历代诗人学者的诗文所载,都说明:传说附会造成误读必须澄清,江淹《游黄檗山》诗所吟指的地点,是福清黄檗山,江淹诗所描述的景色,与福清黄檗山的景观相吻合。所惜的是,郭龙光从“苔藓“中找到了江诗,却没有说明江诗刻在黄檗山的具体方位,以至两百年后的今天,江诗又被苔藓所封而找不到了。但这并不会动摇上述的结论。
(二)
被质疑之二者,即唐宣宗与黄檗希运禅师《观瀑布联句》
希运禅师起唱: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唐宣宗李忱联唱: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接着,李忱还作有一诗:“憔爱禅林秋月空,谁能归去宿龙宫。夜深闻法飧甘露,喜在莲花世界中。”只是这首诗很少有人提及罢了。
这首联句的诗题本应以起唱和联唱者先后为序,题为“黄檗希运禅师与唐宣宗观瀑布联句。”只因传统观念作怪,把当了至尊至贵的天子李忱名字排在前面,封建时代的文人,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今人明知不对,也只好认了。
联句就是二人或多人出句联成的诗篇。这是旧时作诗的一种方式。据传,早年福州地区的联句作诗,就是始于希运与李忱观黄檗瀑布联句。据此,希运与李忱联句的地点应是福清的黄檗山了,因此有人把诗题定为“观黄檗龙潭瀑布”。但尽管如此,这首联句,依然被人质疑。最早最明确提出疑议的,要算《佛祖统纪》。《全唐诗》卷四:李忱与黄檗禅师“观瀑布联句”诗注云:“《诗史》:帝游方外,至黄檗,与黄檗禅师同观瀑布联句。《佛祖统纪》云:帝至庐山与香严閒商禅师咏。时黄檗在海昌,《诗史》误”。《全唐诗》的编纂者认为这一联句的作者是李忱和希运。原文是这样的: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注:黄檗);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注:帝)。但他知道有人提出疑议,特把《佛祖统纪》所提的疑议文字附录于后,让读者自己去鉴别,这是高明的学者出的高招,免得别人把疑问扣到自己头上来。
所疑者另一条理由是:李忱被封光王的封地在江西,而黄檗希运禅师所住持的寺院——宜丰报恩寺(后因希运禅师怀念旧山,把报恩寺改名黄檗寺)也在江西的洪州,他们二人的联句地点应是洪州宜丰黄檗山。疑议者还有一说,据《佛祖统纪》所载,唐宣宗所游的是庐山,同游的是香严閒禅师,与香严閒禅师“咏”。又说此时黄檗禅师在海昌,不可能与李忱同游黄檗。上述疑议归结成三条:
一、李忱与黄檗禅师联句的地点在江西洪州宜丰黄檗山。
二、联句的作者是李忱和香严闲禅师,联句地点在江西庐山。
三、福清方志收录“唐宣宗与黄檗禅师联句“是为了给名山胜迹增彩而“有意附会”。
要正确解读这一千古传诵的佳作,就要先弄清这两位作者的身世纪历。此即所谓“知人”才能“论诗”。那么李忱是怎样一个人呢?《旧唐书》卷十八“本纪第十八下”载:帝讳忱,宪宗第十三子……元和五年元月二十二日,生于大明宫。长庆元年三月,封光王,名怡。
会昌六年三月一日,武宗疾笃,遣诏立为皇太叔,权勾当军国政事。翌日,柩前即帝位,改今名,时年三十七。帝外晦而内朗,严重而寡言,视瞻特异。幼时宫中以为不慧……。历大和、会昌朝,愈事韬晦,群居游处,未尝有言……。武宗气豪,尤不为礼。及监国之日,哀毁满容,接待群僚,决断庶务,人方见其隐德焉。这是即帝位前的李忱。即帝位以后,《全唐诗》在“作者简介”中说他“恭俭好善,虚襟听纳,大中之政,有贞观风。每曲宴,与学士唱和。公卿出镇,多赋诗饯行。重科第,留心贡举,常微行,采舆论,察知选士之得失。”同上“宣宗本纪”附史臣论曰:“献文皇帝器识深远,久历艰难,备知人间疾苦。自宝历已来,中人擅权,事多假借,京师豪右,大扰穷民。洎大中临驭,一之曰权豪敛迹,二之曰奸臣畏法,三之曰讋寺阍气。由是刑政不滥,贤能效用,百揆四岳,穆若清风,十余年间,颂声载路……。虽汉文、景不足过也”。从上述资料中,我们可以勾勒出唐宣宗的生平大略:他出生于唐宪宗元和五年(公元 810 年),长庆元年(821),年十一岁封为光王,但此时并未到封地去,自元和末年起太监开始擅权,肆意废立皇帝,谋杀天子、亲王和大臣。元和十五年(820),宦官陈弘庆用药毒杀宪宗,宦官王守澄和马进潭拥立穆宗登位,王守澄以拥立功升知枢密院事,成为全国军事的最高统帅。宝历二年(828)十二月八日,太监刘克明又害死即位才三年,年仅十八岁的敬宗李湛,将军苏佐明矫制拥绛王勾当军国政事,枢密使王守澄、中尉梁守谦率禁军诛绛王,拥立文宗。开成四年(839)文宗重病,因太子庄烙早死,欲立其兄(敬宗)子陈王成美为皇太子。未及封而文宗崩。宰相李珏、知枢密院事刘弘逸奉密旨拥陈王成美以皇太子监国。两军中尉宦官仇士良、鱼弘志假传圣旨迎立文宗弟颖王于十六宅,册封为“皇太弟,一应军国政事,便令勾当。”又以“其年尚冲,未渐师资”为由,复封成美为陈王。开成五年(840)正月四日,文宗崩,武宗立,同日,陈王成美和另一亲王安溶被害于邸第。
自公元 820 到 840 年的二十年间(李忱十岁至三十岁),太监与朝臣,太监与太监间,为了争权夺利而谋杀了两个皇帝、三个亲王,矫诏拥立三个皇帝。又导演了“甘露之变”,擅杀了四个宰相。帝王的生死、废立和国家的军政大权操纵在宦官手中。宫廷刀光剑影,累累血案,触目惊心,在李忱的幼小心灵中,笼罩着阴影。但他极其聪明,少年时即知“韬晦”之术,“严重寡言”,不轻易说话,“宫中以为不慧”,把他看成呆子。这倒成了宦官们拥立新皇帝的最佳人选。尉迟渥在《中朝故事》中说:“武宗深忌宣宗,一日命蹴鞠,坠马,中尉仇士良目之使出,顷复言己不起矣。由是遁迹在外,久之始归京。”仇士良早就有意保护李忱(因为是呆子,易于操纵的傀儡),所以当武宗命令李忱“蹴鞠”(古代的一种足球游戏)时,李忱故意从马上摔下来,仇士良以目授意,叫他假装重伤。他又向武宗奏报说,李忱重伤卧床不起。之后把他送离京城,“遁迹”在外。此后三年,李忱与黄檗希运、香严閒等佛门高僧结成方外友,随之云游至江西、浙江、福建、广东等地。就在这段时间,他受黄檗希运邀请同游福清黄檗山,二人联唱了“观瀑布联句”。并在黄檗寺住宿,又作“夜宿黄檗寺”一首。之后,两人又同游泉州和同安等地,在那里留下许多遗迹。
联句的另一作者黄檗希运禅师(《黄檗山志》作“断际运禅师”),福清江阴人。少年时出家于福清黄檗山万福寺。史称他“额间隆起如珠,音辞朗润,志音冲瞻。“后来云游至天台山,逢一异僧导引,到东都洛阳(一说长安),又受一老妪指引,到南昌参百丈为师。唐宪宗年间(806-820)住持洪州高安黄檗山寺(在今江西宜丰西北,原名报恩寺,希运怀念家乡黄檗山,遂把报恩寺改名黄檗寺,山亦名黄檗山)。相国裴休礼请希运到京都长安,住龙兴寺。裴休旦夕问道、执弟子礼,并赋诗赞颂。但希运眷恋故山,仍辞归洪州黄檗寺。大中三年(850)圆寂。他一生追求佛理,云游四方,有资料记载他所到之处有天台、洛阳、长安、南昌、洪州、海昌(今广东高州)和福建泉州、同安等地。约于会昌初年他邀李忱一起回福清黄檗山,作“观瀑布联句”,随后又同游泉州、同安,并留下许多遗迹。
联句的两位作者的生平经历,都有一段游踪不定的生活。他们又结成方外友,同游到福清黄檗山并留下联句和另一首诗,本是很自然的事。但有些论者以“想当然”的推理方法,否定他们联句地点在福清黄檗山。
对疑议者所作的三种结论,我们辨析如下:
一、说李忱与希运的联句地点在江西宜丰报恩寺其理由只有一点,即希运把报恩寺改名黄檗寺,这样江西也有黄檗山;李忱封光王的封地在江西南昌,因此有可能与希运交友并同游江西黄檗山。我们且不说这种推理没有其他有力的直接证据。单就李忱封光王后有没有到封地去,就很难断定。查遍新、旧唐书,均没有李忱十一岁封光王后到封地江西去的记载。唐朝的亲王只有兼任边防统帅或州、郡长官才有出京到所兼职的地方去就任。还有就是获罪被贬出京到边蛮地方去。不像明朝的所有亲王一受封后,就限定时间到封地就藩(史称“之国”)。新、旧唐书都说青、少年时期的李忱均在宫中,有许多“怪异”(如梦见“光辉烛身”“乘龙升天”)和被视为“不慧”等的记载。据尉迟涯《中朝故事》的记叙,李忱离京“遁迹在外”是在会昌之初,原因是为了避武宗所“深忌”而出京的。但两唐书“宣宗本纪”只字未提及李忱有去江西当“藩王”。这就说明,李忱出京后的行踪是漂忽不定的,并不是固定在江西而没有到其他地方。因此,说“李忱所游的黄檗山只能是江西的黄檗山”,只是一种推理。
二、所谓“联句的作者是李忱与香严閒禅师,联句地点在江西庐山”。持这一种说法的,只有《佛祖统纪》一家之言。但我们所见到的《佛祖统纪》,提此说的理由也只有一条:“其时黄檗在海昌”,就断定《诗史》所载李忱与黄檗禅师游黄檗山观瀑布作联句“误”。如果我们设定三个问题让《佛祖统纪》作者回答,他恐怕是答不出来的。
这三个问题是: (1)李忱与香严閒禅师游庐山的时间?(2)“帝至庐山,与香严閒禅师咏”。他们所“咏”的内容是什么?(3)李忱除了与香严閒禅师在庐山“咏”以外,就不能在另外一个时间和另外一个好友同游庐山以外的黄檗山?在庐山与香严閒禅师“咏”以后就不能同另外一个好友“联句”?其实《佛祖统纪》对希运禅师的真实生卒年代都闹不清楚,而独独对李忱“遁迹”三年中的希运行踪却记得那么具体,实在令人生疑。
三、福清方志收录李忱与希运的“观瀑布联句”是“有意附会”?除福清方志收录这首联句外,现在我们己查到的还有:清初编纂的《全唐诗》,明末的《闽书》、《福州府志》,清《闽都记》以及当代的《福建风光名胜》和私人笔记、文集如《避署漫钞》、《庚溪诗话》、《诗史》、《闽杂记》、《闽都别记》等,都明确记载了李忱与希运同游黄檗山观瀑布作联句,联句内容除个别字句异文外,都基本相同。至于宣宗和希运联句地点是不是福清的黄檗山,宣宗有没有到福建各地,《闽杂记》卷四作了比较详细的记述:“同安夕阳山真寂禅寺,志言本名义安。唐宣宗遁迹于此……。“即位后,赐今名。宣宗将至前一夕,寺中伽蓝神示梦于僧曰:明日皇帝当浴于门外。次日僧出,适见帝浴池中,遂稽首称万岁。帝诘之,以梦告。因同入寺,指神像曰:汝太饶舌。像忽转立,今尚然。按泉州诸处,多宣宗遗迹。考新、旧唐书宣宗纪:武宗立,深忌宣宗……。遁迹在外,久之始归京。然亦不言至闽。今据诸处遗迹,似非尽出附会,或当时游历曾及此耳,此可以补史书之缺。“《避暑漫钞》说宣宗游黄檗和希运联句的记载更具体:唐宣宗李忱因受武宗李炎排斥,遁迹空门(按:遁迹空门是说避隐在寺院中,有的理解为李忱出家当了和尚,误),栖于此山。一日,与希运禅师在寺西观瀑,二人联句……不久,李当上皇帝,庙号宣宗。此事便成一段佳话。至此,“李忱有没有可能到福建,联句地点是不是在福清黄檗山”的问题,己有了明确的答案。不过《闽都别记》第八十九回“夹注”在肯定“观瀑”地点在福清黄檗山后又说:宣宗“登大位后感咏瀑布”。这个说法不知所据何本,但有人据此认为观瀑地点在福清黄檗山,联句地点却在皇宫中。其实,这段记载应该这样理解:李忱与希运观瀑地点和联句地点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福清黄檗山。因为李忱当时是偷偷地“遁迹”在外,且受武宗深忌。他的联句中又有“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句,流露出不甘心久居人下的意志,一旦传入京师被武宗知道了,将有杀身之祸。所以,他们二人联句内容秘而不宣。到了宣宗即位之后,威胁已消除,就把这段佳话公之于世。这就是《闽都别记》为什么会说“观瀑在福清黄檗山,而联句会在几年后宣宗即位后的皇城”的原因所在。
结论:不论史书和方志以及私人笔记和文集记载,李忱与黄檗禅师“观瀑”和“联句”地点在福清黄檗山,其时间在武宗会昌年间(841-846)。但他们公布联句内容的时间只能在宣宗即位的初年;因为希运在宣宗大中三年(849)圆寂。宣宗不会等到希运死后才公布这一段“佳话“。同时还可以肯定地说,《佛祖统纪》系一家之言,不足为凭。
(三)
古典诗词与其他古典文学名著一样,都存在字、词、句的异文,这是正常现象。鲁鱼亥豕,去吉吕台,坊刻讹谬,不胜枚举。如苏东坡的《念奴娇·赤璧怀古》:“乱石穿空”和“惊涛拍岸”两句,在别集有“乱石崩云”和“惊涛裂岸”的异字异句存在。又如王安石《泊船瓜洲》中的名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一“绿”字,据传最初用的是“到”字,后又改为“过”“来”“吹”“人”“满”等字。改了十多次(一说十七次)最后才定“绿”字。一部《红楼梦》有多少版本就有多少种不同的文本。其原因是古人著作的出版,不像今人那么容易,有经济原因,有政治原因,有印刷条件等等,往往经历百年甚至几百年后才出版,这其中就有不断传抄和再版的过程,出现不同文本的版本,难免出现异(别)字。江淹的《游黄檗山》和《唐宣宗与黄檗禅师观瀑布》联句,也存在这种现象。现罗列于后,以备高明者考定:
江淹《游黄檗山》
“闽云连越边”句,明《福州府志》作“閒云连越边。”
“南州饶奇怪”,《闽都记》作“南川饶奇怪”
“赤县多灵仙”,《福建风物志》作“赤野多灵山”。
“阳岫照鸾采”清·乾隆《福清县志》、《黄檗山志》,宋《三山志》作“阳岫飞鸾彩”。
“残杌千代木”,明·《福州府志》作“残杌十代水”。
“廧崪万古烟”,清·《福清县志》作“墙崪万古烟”。
“禽鸣丹壁上”,清·《福清县志》作“鸟鸣丹壁上”。
“猿啸青崖间”,清·《福清县志》作“猿啸青崖巅”
“秦皇慕隐沦”,明·《福清县志》《黄檗山志》作“秦王慕隐沦”。
“汉武愿长年”,明·《福州府志》作“汉武颁长年”。
“弃剑为名山”明·《福清县志》作“弃剑谢尘缘”,明·《福州府志》作“弃官为求仙”。
“松术横眼前”,清·《福清县志》作“松木横海前”。
“临风载悠然”,明·《福州府志》,清·《福清县志》作“临风咸悠然”。
还有其他版本的不同文本,不再一一列出。唐宣宗与希运联句的内容,也有上述情形存在。如“千岩万壑不辞劳”,《闽书》作“穿岩越壑不辞劳”,《闽都别记》作“千岩石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福建风光名胜》引“避暑漫钞”作“远处方知出处高”;《闽书》和《闽都别记》作“到底方知出处高”等。借用一句古话,改一字作“结束语,”“异”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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