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清少林院遗址发掘记

我参加工作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福清少林院遗址附近搬了一个多小时的石头。

那是 1995 年 8 月 11 日的事情了。我大学毕业从家乡来福州市文物考古工作队报到时，福州市文物考古工作队的办公区还在于山上。那天，我到单位的时候正值中午，没人在。和当时主持工作的副队长林果联系上后，他叫我在单位等他。等到下午，林果一进单位，就对我说，行李带上，上车。于是我与林果，由另一位同事朱滨开车，直接前往福清少林院遗址发掘现场。

那几年，南少林是个很热门的话题。继泉州、莆田宣称南少林在他们那之后，福清东张少林村也发现了宋代“少林院”石刻。当地政府邀请福州市考古队来此考古发掘，以期找到更完整全面的证据，证明少林寺在福清。当时，福州到福清只能走国道。从甘厝口拐进东张后，路越发不好。而东张往少林村，原来根本没有大路，村民出行最快的交通工具只有三轮小摩托。因为发现了少林院遗址，福清市政府开始开山扩路。我去的那天，工程还没完，不过，勉强可以通汽车。我们一路前行到了离少林村还有大约几公里时，天已经黑了，路上堆满了石头——原来是傍晚爆破，炸山开路造成的。

福清少林院石板遗址

桥板刻着“少林院沙门谨募众缘，共发心德，舍银造下洋石桥一间”

林果安排，他先自己步行至村里，找村干部安排村民来移开石头。我和同事朱滨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觉得林果也没这么快回来，干脆，就自己动手了。我们两人开始把路上的石头滚动着往路基外推，让其滚落到山脚。弄了一个多小时，累得腰酸背痛，总算把大大小小的石头清理得差不多，可以让汽车通行了。这时候，在村里等村干部开完会的林果也和村民一起来到了车旁。村干部一见到满地的石头都被清光，非常伤心。说：“这些石头，我们打算明早让车进来拉，可以卖钱的啊。”工作第一天，累个半死，还被人埋怨，也算是出师不利了。

1995 年的少林院遗址试掘，只进行了一个半月就结束了。而我由于来得迟，只待了不到一个月。正式的考古发掘是 1996 年春天开始的。在乡下的日子当然有惬意的一面——发掘区域在村民的枇杷园里，所有的枇杷树都赔过了钱，准备发掘时砍掉。一边发掘，一边摘枇杷，这样的考古环境，我第一次遇到。当时枇杷有很多品种，什么黄蜜、白蜜、早钟、解放种，让人大饱口福。如果遇上和村里联欢，还会宰一头福清当地特产的山羊，像农村做酒席一样，吃顿大餐。

只是一开始，谁能想到，要在这个地方待上 9 个月呢？当时，在少林院发掘的考古人员，一部分已婚，未婚的有我们 5 个人。所以，如果单位有其他事情，都是几位已婚的同事开着车回去。我们未婚的几个员工，就是坚守工地的主力。如果他们回去时间短倒还好，可以带些食物来补充冰柜，但如果因为福州的事情多，没办法及时回村，我们这群人的伙食就成问题了。我最深刻的记忆是我把少林村每个季节能吃的笋都吃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到笋就怕。而发掘期间为数不多的回福州的机会，都让我们特别激动，远远看着福州城的灯光，都有一种到纽约的感觉。当时，我队一位大学毕业的未婚男青年差点和村里一位姑娘谈恋爱结婚。

高健斌主编《福清少林院》

少林院遗址之所以要发掘这么久，是因为它的发掘面积，在当时至少是福建地区发掘面积最大的单体寺院遗址。对于我来说，最特别的就是整个少林院的厕所，是我亲手发掘的。现在去少林院遗址参观，还能很醒目地看到这一组特殊的建筑遗迹。庄子说“道在屎溺中”，信斯言哉。我就是在这个屎溺遗迹的发掘中开始了我的正式考古生涯。

还有一点需要特别提一笔：在少林院遗址发掘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将许多先进的科技手段应用于考古发掘。现今，GPS 对于大众来说已是十分普通。但是在 1996 年的时候，GPS 还属于贵重稀有之物。当时，福州市文物考古工作队有一台 20 世纪 90 年代初，与澳大利亚合作在连江定海白礁开展中国第一次水下考古工作后，澳方留给中方的 GPS 设备。这一设备相当笨重，包括一台接收机以及一副天线，精确程度大概误差几十米。更要命的是，使用说明是一本厚厚的英文书。工作之余，我花了不少时间来翻译这本使用手册，终于成功地对少林院遗址进行了 GPS 测点。这是不是中国最早的我不敢肯定，但肯定是福建陆地考古中最早使用 GPS 的。

除了 GPS, 当时福州市文物考古工作队还做了一件敢为天下先的事——就是全面使用了电脑，并在考古工地将所有电脑联结成一个局域网，实现资料录入电子化及资料共享。记得当时国家文物专家组来工地检查，对此也赞不绝口，认为这应是全中国考古界最早运用的。

顺便说一句，当初少林院遗址发掘，红极一时，除了国家文物局的考古专家组抵达现场外，还接待过不少人物。有一次是位嵩山少林寺的高僧大德，一到工地边上，就大声赞叹。原话我记不得了，大意是：当初我师父圆寂前，交代我说，一定要找到南少林寺。我今天到这一看，这山形，和嵩山少林寺一模一样，这一定是当年南少林的高僧们比照着北少林的地形地貌完成的选址。这里一定就是南少林，没错的。但事实上，类似的话，前几年莆田发掘西天尾林泉院遗址时，另一位北少林的高僧大德也说过。

1996 年年底，少林院遗址的田野发掘工作基本结束。但是，我和少林院遗址的故事却还没讲完。1998 年，我又被领队栗建安先生挑中，与另外几位同事一起，重新回到少林院，对少林院遗址出土的文物进行室内整理。

遗址旁新建的南少林寺　　卢胜富 / 摄

当时刚好是法国足球世界杯期间，我每天要熬夜看世界杯，白天还要埋头对器物分类、画图，真说得上是夜以继日，不眠不休。这样工作了差不多两个月，总算把少林院的器物基本上整理完毕。下一步要做的就是考古报告的撰写与出版。我心想，这肯定是领队的事情，之后可以和少林院遗址说再见了。万万没想到的是，因为种种原因，到 2005 年的时候，《福清少林院》考古报告的撰写工作，最后落到了我的头上。于是，我又带着赵荣娣、赵秀玉两位同事回到少林院。这时候的少林院遗址旁边，已经盖了新的寺院。原来我们发掘时住的自然村，也全部拆迁到村部周边了。而当时在我们工地工作的村民们，这几年间，大多都跑到日本去赚了钱，又回乡盖上了小别墅。我们这次来，就住在村民新建的小别墅里。又花了一个多月，把少林院周边的古桥、古道等做了一次彻底的调查。然后，我又花了差不多半年的时候，终于在 2005 年底，把《福清少林院》考古报告写完并出版，刚好赶上了我自己的副研究馆员职称评定。现在回头看，《福清少林院》考古报告，当然有许多不足，这其中主要是因为我当时的学术功力还不足，在对遗址、遗迹、文物做了全面介绍后，进行研究分析的能力还不够，但无论如何，《福清少林院》对我个人来说，是我撰写的第一本学术著作。对福州市文物考古工作队来说，也是单位完成的第一本考古发掘报告专著，还是颇有纪念意义的。2015 年春天，枇杷成熟的季节，我带着儿子同几位朋友又回了一次少林，距离我第一次到少林，已经过去了 20 年。少林院遗址依旧静静地在那，满山遍野的枇杷也和 20 年前一样。只有我，已经从青年，变成了中年。感慨万千，写了一首七绝：“暮春再作少林行，满眼枇杷树树金。古寺寂寥依旧在，光阴未老少年心。”

刊于《闽都文化》2023年第六期高健斌

南少林究竟落在哪里

看起来很不错啊。

南少林究竟落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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