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春节，榕城友人发来一张木匾照片，落款有方和扁两方篆印。方形印印文“清斯”，扁形印是“真净印”。读出声来是“清斯真净印”，感觉很熟悉。因为，康熙年间，黄檗山有一位住持就是清斯真净。据说这是仙游大济镇南林寺里的一块老木匾。
隐元禅师南林赋诗
说起大济的南林寺，与黄檗山可谓渊源不浅。据能仁晃道《隐元禅师年谱》记载，顺治八年（1651）八月，隐元禅师受莆田僧俗人士之请，来到仙游九鲤湖。隐元禅师此次从福清黄檗来到仙游，先后到了资福寺、曹山寺、永庆寺、高田院、南林寺、天湖寺、龙华寺和报恩寺诸刹，各请上堂说法。
十六卷本《隐元禅师语录》卷六，记载了隐元禅师在高田院上堂说法的情况。隐元禅师说：“山僧自离黄檗，已到莆境，首入永庆之堂，铺舒长春之锦，以寿无位真人；次入龙华会中，展演大机之用，以慰大乘作者；又登金刚之顶，卖弄崄崖之句，以接峻峭之机；兹到高田院里，平长敷演，以安本分衲僧。”
隐元禅师的仙游之行，除了在各寺说法之外，还在南林寺赋诗两首。一首是《南林寺》，诗中慨叹南林的禅林气象和秋山风光，南林道风超凡，所以“有凤来栖”：
信宿南林谁与齐，林成果有凤来栖。
道人亦爱秋山好，到处风光一杖藜。
隐元禅师在高田院上堂说法时所说“登金刚之顶，卖弄崄崖之句，以接峻峭之机”，讲的就是到达南林寺后，还登上了后山的“金刚峰”。隐元禅师登上金刚峰顶，在开山祖师了明和尚塔前的巨石上，沐浴松风，结跏趺座入于禅定，以致“定久不知谁是我”，下山后写了一首《登金刚顶》：
金刚顶上结跏时，瘦骨棱棱彻四维。
定久不知谁是我，凭风吹动两茎眉。
《黄檗寺志》里的清斯真净
翻开道光《黄檗山寺志》，卷四“法”之部记载：“第八代明净清斯禅师，派行真净，号别庵，漳州海澄县林氏。幼习儒，年十七（1645）礼仙游县宝幢山龙华寺德瑞公为师，二十二，受具戒于泉州招庆寺亘信和尚处”。
隐元禅师曾到仙游龙华寺，明净清斯请教“南泉斩猫”的公案。一拜未起，就被隐元禅师一脚踏倒。明净清斯刚要开口，又被隐元禅师连踏两踏。明净清斯一下子通身汗下，遂跟随隐元禅师回到黄檗，作了两年侍者。顺治十一年（1654），隐元禅师应长崎僧众四度礼请东渡，明净清斯因亲老而“不敢远行”，就回到了仙游龙华寺，手书《华严经》以寿双亲。
后来，明净清斯又从龙华回到黄檗山，当时是慧门如沛和尚当山黄檗。经过一番勘验，慧门和尚传法于明净清斯。明净清斯遂成慧门和尚法嗣，也因此成为隐元禅师之法孙，临济正宗三十四世。顺治十七（1660）年秋，司理李其蔚，请明净清斯禅师住持同安真寂寺，李其蔚是清代同安县的首位进士。到康熙十六（1677）年，又应福清邑侯邓献英之请，明净清斯二住黄檗，总共五载。后应唐代古刹仙游南林寺之请，明净清斯离开黄檗山，于康熙32年（1693）九月，重兴南林禅刹。
木匾上的清斯真净
惊蛰过后，我们从黄檗山出发，走进仙游北山村南林寺。寺院护法陈女士给我们介绍说，她正在读《仙游县志》，清代南林寺的重兴，得益于两个重要住持，一是德量俊和尚，一是明净清斯禅师。我们在陈女士的带领下，来到寺院西侧的山坡上，这里是德量俊和尚的塔墓，墓券依稀可辨，墓碑已经残缺，但留下了大部分碑文——“清重兴南林二代德量俊公暨徒孙与日新公寿域”。老天有眼，留下了一块重要的塔铭，让我们今天能够看到德量俊公的法号，看到这位居中兴之功的南林祖师。
北山村的余书记告诉我，村子里一直重视古物，南林寺的好多牌匾联额，原来就保存在村部。说话间，南林寺住持明定法师从丈室搬出来一块有三块木板拼起来的木匾，长一米七，宽六十。匾的材质是杉木，匾文是“风高百丈”四个行草大字，字径高45厘米，宽35厘米，气势恣意，磅礴洒脱，笔走龙蛇。木匾左下角是落款“别庵书”。落款下方刻有扁和方两枚印，上面一方是方型的“清斯”，下面是扁形的“真净印”。《黄檗山寺志》，记载很清楚，清斯真净禅师号“别庵”。这块匾的落款和钤印与清道光版的《黄檗山寺志》记载完全一致。
官至兰州知府的莆田人郑王臣，字兰陔，是乾隆六年拔贡，著有《兰陔诗话》。这部古籍有关于清斯真净禅师大有诗才的记载：“清公禅定之余，肆力词章，浑古上人赠诗有‘松间月映茶瓯白，花下风飘墨渖香’之句，其风致可想见云。”文献还记载，清斯真净禅师工诗，著有《别庵诗草》。
所以，清斯真净笔下的“风高百丈”，在散发诗意的同时，也流露出一种深刻的禅意。一个俗籍福建的禅师笔下的百丈，自然是唐代禅宗高僧百丈怀海禅师。百丈怀海是福建长乐人，在邑之龙泉寺薙染，他创立了《百丈清规》，为禅宗寺院的僧职、制度、仪式、法器等立下规范，使禅宗发展具有了制度保证。“风高百丈”，就是清斯真净禅师对百丈祖师高超风仪的追怀，也是对南林道场的一种期许。
金刚峰上的开山祖塔
我们到达南林，正值中午时分，寺院住持明定法师尚未回山。守护古刹的是一对老年夫妇，爷爷戴明洪已经八十五岁高龄，不会说也听不懂普通话，他们的孙子刚从漳州赶回来看爷爷奶奶，就充当我们的翻译。戴爷爷说，寺院后身就是金刚峰，这个山峰是仙游海拔最高的地方。古时候的县官，上任伊始都要来到金刚峰，取一把土回去供起来，以表达对城隍和土地爷所代表的这一方土地的敬畏，戴爷爷说，能当上官可不简单，除了自己读书多，能够中进士，个人有本事之外，还要得到一地百姓的拥护，还要让县里的山水、草木、土地和各种生灵都允许，否则椅子是坐不稳的。爷孙俩带着我们一边聊一边走，不一会就到达金刚峰，站在峰顶的巨石上，烟岚缥缈，青山如黛，大济镇尽在眼底。
金刚峰下，就是南林寺唐代开山祖师塔。一块泛着铁锈色光的花岗岩，雕刻着三行碑铭：“唐开山南林疑光了明祖师神道暨宏修公、慧光公、雪机公，妙实、妙赞诸公祖塔”。
戴爷爷说，这个墓塔不远处，是这个唐代老祖师打坐念佛的地方。老爷爷顺手一指，在祖塔右前方五十米处，有一块巨石，我们走上前去，看到石脊平平，犹如禅床。索性闭目坐在那里，体味两侧松风徐来，切身感受到一股清凉的禅意。
木联木匾上的无上金刚
下山的时候，我们接到明定法师的电话，说他就要到达寺院。还真巧，方丈的车子进山门，我们也从金刚峰回到了山下。明定法师说，山高人为峰，你们来南林先攀金刚峰就对了。一边说着，一边搬出来两块木联，上联是“千寻刚顶仰弥高”，下联是“百丈芳规称最上”。右上角一枚章是“万竹丛中一个僧”，左下角是“超质印”“石璞”两方落款印。
很显然，上联的“千寻刚顶”指的就是“南林金刚峰”，下联用“百丈芳规”与之相对。在大乘佛法中，“金刚”系指法界中有一法是坚固无能截断者，但又因没有另一法可替代或毁坏的缘故，故称这不可被毁坏、替换之法为“金刚”。而“百丈芳规”，表达了作者对百丈祖师所定“清规”的礼敬——那就是“最上”。陈女士说，早些年，南林大殿里有一块匾，上面雕刻的就是“最上”，落款是清斯和尚。
戴爷爷的孙子年轻，一块最重的木匾是他从库房里给我们搬出的。匾上是“金刚峰”三个楷书大字，前款是“岁在甲午”，落款是“桂月毂旦”。这块木匾，文字用沙金堆塑，如浅浮雕一般。明定法师说，金刚峰之巅有巨石，登上去可俯瞰仙溪，感受林木沃野的生机。这块“金刚峰”匾，写的是大山的最高峰，也是南林古刹佛法的无上威力。
《仙溪志》里的了明禅师
明定法师手里拿着一部书，是宋代黄岩孙所撰《仙溪志》。明定法师翻开这部书的卷三“仙释”部分，念了这样一段文字：南林庵主了明，姓陈，生而有异光。出家为僧，至京师相国寺，与异僧怀素遇，亲承演说法要，大悟，辞归，隐于金刚山三十余年。戒行完净，处山绝巅建庵，人疑其山高泉涸，师礼拜告天，亭午雷鸣击石，泉涌而出，至今不竭。山居四十七年，如律结夏，至末年独否，从者问其故，师曰：“余行不久矣。” 一日登座，吿其徒曰：“若论此事，无形无相，无今无古，天上天下，谁人觉悟？若问踪由，雪峰不打南泉鼓。会么？咄！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端坐示寂。后吕大资惠卿志其塔。
明定法师说，这段传记不长，结尾一句很重要，记载着作塔铭的是吕惠卿。吕惠卿是北宋宰相，泉州南安人，是王安石变法中的二号人物。他和王安石情同师徒，但后因事生恨。仕途也是起伏不定，后半生一直外放 。作为福建泉州人，吕惠卿为仙游寺院的唐代祖师“志其塔”，有着便利的地缘。
既然吕惠卿为了明祖师“志其塔”，说明这个“唐开山祖师塔”是宋代所立。
《仙游县志》卷四十五“人物·仙释”，也有关于了明祖师的记载，与《仙溪志》记载大略相同，但是没有“后吕大资惠卿志其塔”这一句。但两个传记有一个重要的相同之处，就是都有了明祖师圆寂前所说偈语是“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的记载。
前些年，《仙游县志》里了明禅师圆寂前所说偈语“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引起学者关注。关注的焦点，是王维的《画》诗中也有“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对此持关注态度的学者认为，了明禅师的遗偈，可能比《画》诗要早。
判断这个问题，首先要看了明禅师的生卒年，但其生卒年不详。《仙溪志》中有了明禅师“与异僧怀素遇”的记载。怀素的年龄是62岁，生卒年是737—799，了明禅师生卒年或者大体和怀素相当，或者年长或者年少怀素二三十岁也有可能。根据《唐诗三百首》记载，王维的生卒年有两个，一是701—761，一是699—761。从了明禅师生卒年和王维的生卒年相比，王维起码年长了明禅师二三十岁，所以，很难得出“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最早出于了明禅师的结论。
要离开南林的时候，明定法师把我带到山门一侧的台阶上，这里砌着一块石头，上面雕刻着“姚如兰自住寨门”。明定法师说，南林古刹东南一侧的山下，曾经有一个古寨，这块石头有可能是古寨的旧物。我用手抚摸着斑驳的字迹，石头无言，却默默记载着流逝的岁月，古寨的月光与古刹的钟声，仿佛在这一刻交响。
撰文：福建省黄檗禅文化研究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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