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闽侯县青口镇常思岭，路旁一块不起眼的乌青色碑石上，晾晒着刚采摘下来的几把豆角。
豆角遮掩的碑上，隐约可见几行大字：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赠太师谥文忠叶公神道。
这赫然是明朝首辅叶向高墓的神道碑。
坟墓早年遭盗挖后，神道碑被遗弃路边。正面阴刻的36个正楷大字，是一串串彪炳史册的功名，也是叶向高的盖世功勋。
叶向高，字进卿，号台山，福州府福清人。明政治家、文学家，“独相”七年，首辅四载，万历、天启年间两度出任内阁辅臣。
万历中后期，皇帝怠政，万事不理，朝政几乎瘫痪。诉不尽的异象与荒诞，充斥着那个时代，也缠绕着这位“一身当天下之责”的独相。两次共129道的乞归之疏，终得二度归田。
1614至1621年，叶向高第一次告老归乡。在这个不长不短的7年里，闽都山河留下了他的不少足迹。
△福清瑞岩山叶向高“谢政归来”摩崖石刻
“叶相”，这是家乡父老至今仍念叨在嘴边对他的昵称。壬寅年的酷热夏日里，我追随“叶相”的行踪步履，寻访了福州芙蓉园、乌石山，福清豆区园、瑞岩山、石竹山，长乐晦翁岩……摩挲着叶向高遗留的摩崖石刻，感受着从权力巅峰归来的“独相”，在家乡七年的雪泥鸿爪与他的精神脉络。
在瑞岩山，叶向高的摩崖题刻因年久未描红，略显暗淡，个别字眼已漫漶难辨。匆匆而过的游客，没几人会留意到这位昔日权倾朝野“独相”的诗文与书法。
目前能觅到的叶向高摩崖石刻有两幅，《谢政归来》和《游瑞岩》。《游瑞岩》一诗，是万历三十年壬寅（1602年）秋，叶向高与友同游瑞岩山所题。诗中尽情渲染瑞岩山的美景妙石。暮间，雾起，“引觞迥间溜，改席坐松风”，他们饮酒畅谈，秋碧江静，红透的夕阳，穿过疏林。好一幅美好画面！
那时，叶氏举家刚迁往福清县城，儿子叶成学得荫尚宝司司丞。
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八月，叶向高启程返乡，行至杭州时，闻叶成学得病，即日夜兼程。岂知“余归而儿亡”。十二月初三到家，“儿亡已两日，竟不及见”。白发人送黑发人，何等悲痛。
叶向高育有3子，次子、三子在幼年皆因天花而死，长子叶成学是唯一长大成年的儿子。
次年二月，安顿好家事后，叶向高邀护行使者礼部主事熊文灿，同汪令尹泗论、吴指挥应珍，登瑞岩，留诗一首：
使节相将万里遥，名山还喜驻征轺。
青萝洞里扪残碣，绿树亭边看晚潮。
花鸟总知春事好，林泉偏觉圣恩饶。
扶筇更上层台望，缥渺彤云护紫霄。
瑞岩山有叶向高太多的记忆。少时，家穷，居无定所，常到瑞岩山附近放羊，并在崖壁下的寒洞里苦读。叶成学在父亲的读书处，留下了“第一洞天”摩崖题刻。这也是叶成学留在这世间唯一的摩崖题刻。
一切历历在目。沧海桑田，面目全非。国乱，无能为力；子丧，猝不及防。国事、家事皆锥心。或是儒家隐忍的性格使然，或是有皇家使者在侧。叶向高的字里行间，几乎看不见半点悲痛，尽是岁月静好，圣恩丰饶，彤云护紫霄。
（二）福庐山人
第一次谢政归来的叶向高，是顶着圣上亲赐的太子太师头衔的。八抬大轿，御差官员护送，荣极一时。赐白金百两、彩缎四表，表里大红坐蟒一袭。此等荣耀，福清至今无人超越。
我看不清昏暗轿中叶向高的表情，但我相信，踏上回归故里的那一刻，他的心一定是放松和喜悦的。
自此不必再“隐忍，含羞在位”；不必再“茫然莫知为计，不得已委之所司，而所司无可奈何，又复沥情苦告，展转支吾”；不必再为“户部尚书以边饷匮乏无可设处，困苦悲号几无生趣，日来控诉于臣。工部又以赏夷无措求借兵部。光禄寺又以供应难支求借户工二部，彼此相怨相尤”而自责、窘迫。时至今日，我读着这一段段含泪乞诉的奏疏，依然能感受到那份无力的挣扎与心酸。
而今，一切都放下了。多方调和，苦心支撑，依然无法拉住即将倾覆的大厦。归来，做一个纯粹的田园诗人吧！
从此，他归隐山林，如龙似鲤般遨游于家乡的山山水水。
他喜欢石头，万历皇帝曾赐他一块石头。传说是越南国王进贡的两块石头之一。在福清豆区园书院后厅，我见到了这块巨大的石头，状如云朵，上刻有叶向高的“闲云”二字。
这是一朵自京城飘回的云朵。
距离福清县城30里的郭庐山，有千奇百怪的山石。归田后，门人何玉成第一次带“叶相”去赏游时，叶相便爱上了那里。他决定和里人共辟郭庐山。“结檀越十余人，募金鸠工，剔其芜秽”，历七载，郭庐山终于成了“钜丽甲于八闽”的名山。
叶向高将郭庐改成福庐，言“吾省与郡邑皆名福，里亦名福唐，故更名福庐”。福建福州福清福唐福庐，五福俱全，祈愿家乡广纳天地之福。自此，“筑室于山之坳，曰石隐山房，每月辄一至”，与朋友们文酒唱和，留下了不少游赏福庐山的诗文。
一切云淡风轻。
山居无事，他开始在梳理和检阅自己的过往。曾经的尺牍，“凡属寒暄，悉投水火，所余无几”，有关“政地之艰难，疆事之得失”，留存，待至他日，或可考可用。作品《苍霞余草》，也开始撰写。叶向高的“苍霞草”系列，以福清灵石山苍霞亭命名，共四部，这是继《苍霞草》《苍霞续草》后的第三部。
每月一次的山林生活，无法满足一颗向往大自然的心。此刻，苏州的拙政园、留园，无锡的寄畅园，声名鹊起。江南私家园林的营建掀起高潮。偏居东南一隅的叶向高也把山林搬回家。他买下已破败的芙蓉园，把自己对山林、对石头的热爱，注入后花园的营造之中。他从江南采购了大量太湖石，一部分留在芙蓉园，一部分送回福清老家。其中，最大的假山石“波罗牙”，经过南门兜城门时，压断了一条门槛。为此，叶家赔了三百两银子。
△福清豆区园内的花园
叶向高在《福庐灵岩记》中自言，天启元年重入内阁后，“驰驱三载，梦寐无日不在兹山（福庐山）也”。
自此，他自号为“福庐山人”。
（三）山中相国
叶向高毕竟不是一个纯然的文人，他还曾是朝堂上的“独相”。
历史，可以被风吹散，可以被施政者篡改，刻在石头上的心事却无法磨灭。
除了瑞岩山，叶向高在石竹山、连江青芝山、长乐晦翁岩、福州乌石山等尚有摩崖石刻留存。
当我重循当年叶向高谢政归来留下摩崖石刻的路，看着那一首首几被封存的漫漶字迹时，眼前出现一个长须拂然的长者。他微笑着，眼中忽而悲伤，忽而激愤，忽而又收回，重归平静。
△左侧乌石山叶向高摩崖石刻
无处可诉的心迹，是否只能隐没在黑夜和长风中？或许，还可把它吐露给静默无语的石头。石竹山上，在祈梦“仙告以腰系白玉带”的地方，叶向高深深自责，“一自名山传梦后，只今玉带愧横腰”；青芝山上，古洞前，他劝诫未遇的好友，“我已投林君早出，沧江未许恋渔矶”；长乐晦翁岩，面对朱子读书处，“怀贤莫起前朝恨，留得名山此日看”。
在福州乌石山天秀岩下，一方不到6平方米的石壁上，有我熟悉的草书。我瞬间认出了它。龙飞凤舞，苍劲圆润。前一、二行有刻意收敛的庄重，后半部恣意飞扬。我分明看到了政治家的忍辱与负重，也看到了士人天性里的放达与不羁。
薛君和招同林谨任、陈泰始、洪汝臣诸公集薛老庄，分得“东”字：
名园开宴集群公，河朔风流此日同。
槛外林光连百雉，天边江影落双虹。
峰传薛老人何在，尊入平原酒不空。
莫向邻霄台上望，烟尘今正起辽东。
这是1619年的夏日。一位薛姓主人做东，招呼四方友人饮酒作诗。也许天气燥热如今。雅集上的交盏谈笑，无法抹去叶向高的担忧。他不忍向乌石山的最高处望去，千里之外的辽东，烟尘正起。
此时，叶向高已归田5年，但朝廷局势无任何改观。万历皇帝依旧荒政，朝务壅塞，民变烽起。内忧外患下，北方女真崛起。
就在前一年，1618年的四月，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宣布起兵反明。
彻心彻骨的痛与担忧，让这位旧臣寝食难安，整夜整夜地不眠。次年二月，辽东兵败，叶向高的失眠症犯了。
两年后（1621年），辽东战事危急，天启帝一再下诏召还，叶向高再次入阁。3年后，他再次失望而归。
之后，女真铁骑一路向南，势如破竹。
一语成谶。1627年，叶向高辞世，享年69岁。在他去世17年后，他曾日夜为之操劳的大明王朝，轰然倒塌，宣告灭亡。
一个新的王朝建立。
来源 福州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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