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30年 | 此心安处是吾乡

陈?? · 发表于 2021-1-27 08:5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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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安处是吾乡

作者：卢伟

2007年回国的那一天，正值夏秋交替之时，最是闷热难当。从浦东机场下了机，已是华灯初上，却感觉天闷闷地潮潮，像是飞行旅程中，空乘人员给我开了玩笑，趁我休憩时偷偷给我刷了一层薄薄的浆糊，连肌理都仿佛有层蜘蛛网蒙着。转机到了厦门，父亲和妻子已经等候多时，父亲还是开着那辆红色的吉利，内座空间局促而狭小，但一坐上去，亲人那熟悉而遥远的气息突然近在咫尺，心里不由变得无尽的舒坦和宽敞起来。
七八年不见，自然相谈甚欢，东京都两千多个日夜的灯红酒绿，终究还是比不过四目相交那一刹那的欢欣。
父亲小心而缓慢地开着车，时不时搭上一两句。夜已深，四周没什么车，一片漆黑，只有高速路两侧的夜光漆路引水银泻地般往后退，像一位千手琴师把无数的音符自车窗上摩挲而过，我和妻子相视一笑，慢慢安静了下来。倏然，有一大片亮光猝不及防地迎面袭来，时尚而炫目，不由分说，接踵而至，璀璨却并不刺目地闯入我的眼帘。

“这是哪里？这么晚了还这么热闹？有点像不夜城。”我十分诧异。“哈哈，这就是福清啊。才出去了几年，就开始丢根忘祖了，你这小子……”我父亲大笑了起来。
我呆呆地望着窗外，一时间竟忘记了答话。
在东京呆了七八年，见惯了国际大都市的壮美和奢华，但眼前的场景还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主宰了整个城市的构架，而那些逦迤千米的霓虹则绵延着城市的血脉，坐在车内左顾右盼，两旁的灯光汇集起来犹如两条流光溢彩的长龙呼啸而过。
如果说东京一直展示我以雍容华贵的女王姿态，那么眼前的福清就像是含苞待放的妙龄少女，洋溢着青春的胭脂红却绝不带一丝俗气，自阳春白雪的小令里，自高山流水的旋律中，自春天最深处那朵花的绽放，措手不及地击中我的心脏。

回国的前夕，其实还在担心，回到家，关山飞渡，楚天烟阔，飞的可能还是那袅袅炊烟，阔的可能还是那辽辽田地。没想到，一晃七年，家乡的颜值居然出落得如此楚楚动人，而那淳朴气息却依旧和时间抗衡得难解难分。
我们在瑞云塔边停了下来，下了车，熟悉的凉爽迎面袭来，黑夜终于恢复它纯正的清凉血统，在这里，在我的家乡。
“还是我们福清的空气好啊”，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无需移步，仿佛都能嗅到整个夏季的体香。

夜渐渐地深了，朋友也陆陆续续地来了。在我们福清，从远方归来的人有接风洗尘的风俗，只要不怕舟车劳顿，不惧多晚。我们随意找了个小餐馆，进了门，我习惯性地点头哈腰，店主司空见惯地笑笑，不失礼貌地微微回个礼。毕竟福清是著名的侨乡，“风吹过，都有福清哥的身影”，他们来来回回，仿佛世界就是他们的福清，福清就是世界的起点。
夜色如水，我们从屋内喝到屋外，连月光都来捧场，无声无息地蹑足而来，一时间恍惚，竟分不清那是友人早生的华发还是青丝的银霜，彼此不胜感慨。酒过三巡，话题渐渐杂而多了起来。从天文到地理，从唐宋到明清，从杏花春雨江南到古道西风瘦马，从正值福清撤县建市的高中时代到现在的巨变沧桑。
我心有所感，独自提了一瓶酒走了出去，不远处就是黄阁重纶，我在石墩上坐了下来，龙江水从身旁静静流过，我望着月色，几口浊酒下肚，一股豪气上冲，颇有种“心怀楚天阔，胸挂大江流，眼中望不见前后，邀来明月正下酒”的豪迈。秦时明月汉时关，我的家乡，这曾经是戚将继光南下荡寇的战场，也是叶相向高独辅明朝的摇篮，更是林公则徐功垂社稷的故乡。

“挂过号角的铁钉/被黄昏和望归的靴子磨平的/戍楼的石垛/一切都老了/一切都抹上了风沙的锈。”
一切都未老去，风沙过处，锈斑已冶炼成金，熠亮之后一切重启繁华。一切焕然一新。郑愁予若是晚生四十年，先生应无恙，当惊福清殊。
一别数载，福清已完全改了模样，旧时青板石道的屐迹车辙已经觳觫匍匐于水泥大道之下，取而代之的是波澜壮阔的疾驰轰鸣；而黄阁重纶，海口宋桥，弥勒石岩，千百年来雨打风吹，历史的年轮风采依旧，唯一拭也拭不去的正是游子们摩挲多年的指纹和印迹！
数百年前英雄系马的地方，数百年前壮士磨剑的地方，这儿我回到了家乡，我的行囊也没有剑，我却可以要一个铿锵的梦，趁月色，我传下雄壮的“将军令”……
一晃，十二年过去了。

去年，我接到日本朋友的邀请，去那边一家婚纱影楼就职。顺便和那边的中日摄影家协会再续前缘（我2000年过去时，加入了这个协会），我有点心动，特别是想起我父亲曾经担任过市摄影家协会的主席，建树颇多，如果能一起过去交流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和老爷子说了这个想法，他沉吟良久，最后说你上来一趟。

到了上面，他带我到了一堆铁锈斑斑的保险箱前，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不禁哑然失笑，老爸，这些老古董您还保存着啊。
他不说话，打开了保险箱，一股厚重的历史气息扑面而来。“这些都是当时元洪码头江阴码头以及福耀玻璃刚开发时，国家各位领导人莅临福清视察题词的珍贵照片，一共有两万多张……”

“我保存这些，不是为了名誉，更不是想去炫耀，而是我非常荣幸，能够见证福清这将近30年的变迁的和成长……你看，这两年福清都连续进入了全国百强县市的前列。你在日本生活了那么多年，心情我理解，但是你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福清有你的一席之地，你真的确定你要在异国他乡长期生活吗？”
我听了之后，久久没有答话。过了半晌，我给日本朋友发了个微信：兄弟厚谊，自当感怀。但四海之大，世界之宽，唯有一处我感觉稳如磐石，坚如根底，风吹雨打，山崩地裂也无法拔起。那就是你我的故乡。无需矫情，因为你我感同身受。
第二天他发来信息：其实我一直都明白，也一直在观望。有时夜里独饮，醉眼看掌纹，贯穿纵横，福清和东京的脉络左右交错，合掌祈念，仍感觉未来的走向游弋不定。身边的朋友一个个都回去了，都说日本不一定比现在的福清好得多。但是我一直认为福清是昙花一现，却不曾想竟坚挺如昔。
毕竟，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天天仰人鼻息。看着回去的人都自由驰骋于奋斗，开创新天地，我其实也心生向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