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家粿爷爷 发表于 2018-9-23 13:48:06

关于猪的故事

说来也怪,每想起当年在部队农场的那些事,总会有猪的意象闯入。
那是1968年秋,我到了福清县渔溪军垦农场。因为伟大的领袖号召我们要接受工农兵再教育,66届、67届、68届大学毕业生陆续被安排到部队农场,或插队农村。我们的身份怪怪的,叫“学兵”,既是学生,又是兵;但驻地老百姓却说我们既不像学生,又不像兵。你看,傍晚从围垦海滩地里收工回来时,头戴军帽,肩扛铁锹,脚上却踢踏着拖鞋,东倒西歪,活像败兵。只有在饭前唱语录歌时,才一字排开,挺胸收腹,因为只有唱完歌,敬祝完领袖后,才能开饭。那年头新鲜事多着呢。
还是先谈跟我合影的这头猪吧。隔年初夏,我接到任务,借调团部。干啥事?写剧本,编唱词。因为师里要搞文艺会演,大力宣传毛泽东思想,后勤团要做到发展生产,突出政治,两者一起抓。我所在的四连是团里文艺宣传开展得最红火的连队,文艺人才济济,吹拉弹唱、能歌善舞者不少。记得我们到福清一都深山老林伐木回来,自编自导的歌舞剧《伐木战歌》一炮打响,走红全团及周边村镇。当然,演出时不能缺了革命样板戏,当年唱《沙家浜》阿庆嫂的那位厦大女生,后来还当了福建省旅游局局长。于是,团里便以我们连的宣传队为核心,组建了参赛的演出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要演出一场节目,当然先得有台本,也就点到了我。
但人住在团部,也不能成天光写东西,还得接受教育和锻炼,别人还在海滩地里拉犁呢。别太便宜了这小子,臭知识分子的习性得时时改造?团宣传处长想了想,说:让小俞去团部养猪场,半天养猪,半天写作。于是,我和猪便有了缘分。到了猪场报到,谁也没想到,管一个小小养猪场的居然会是一位营级干部。后来才慢慢知道,这位老兄原先负责一个大仓库,后来不知怎搞的,属下烟火不慎,把服装、鞋帽库给烧了,怪不得我们这批“学兵”刚到时,一人发了一双缝补过的、有火烧焦痕的军鞋。虽说起因不是他,但管理不善,难逃其咎,只得来此伺候“二师兄”了。
更没想到的是,这位老兄安排我去伺候的“二师兄”居然是一头专门配种用的大公猪,也就是说,我不但要闻臭味,还要闻骚味了。不过后来慢慢就体会到“骚味”的好处,因为我们这头种猪家族血统可能不错,是国外进口的良种,除 了各连队母猪发情时用上之外,周围乡村养猪户也有不少定单。这样,我和“营长”老兄也就经常随着它在田间道上逛游了,往往是他在前边牵,我在后边拿根细竹条赶,到了老乡家,还能喝上好茶,抽上好烟,再看上一出好戏。但这位“二师兄”也太生猛了些,有时回到猪圈会累得躺下,我和“营长”老兄就会去伙房要几粒生鸡蛋,打散在米酒里,用斜角的竹筒给它灌下去,补补元气吧。团部一位宣传干事看着好玩,顺手就来了这张相。
第二则猪的故事,似乎有些西方接受美学的“心理期待”的影子。在政治思 想工作中,我们有一优良传统,叫“自力更生,白手起家”,部队执行得更彻底。因此,新建的连队,往往一切从头开始,与我们关系最密切的伙食也就从“无缝钢管”——空心菜开始了,因为伙食费要节流一些,用来“可持续发展”——购买小猪崽。这样,在伙房的小黑板上,头半年最常见的菜谱是:空心菜、洋葱、四季豆、茄子,特别是炒洋葱,天天见面。这也难为了那些女同学,因凡来例假的,都会照顾到炊事班帮厨,任务多是切洋葱,她们往往被呛得涕泪俱下,以至于眼睛红肿,就成了来例假的公示。四季豆长得快,就自己种,有次轮到我们班浇肥,浇上的人粪尿从垅上流到垅沟里,我们赤脚泡在当中,半天下来,臭味深深渗入指甲缝里,剪再短也没用,整整一个星期去不掉。
当口味到了“淡出个鸟来”时,我们就天天唠叨、月月期盼,盼小猪崽快些长大,解解馋虫。终于到了连长开恩,发令开刀的时刻,大家那个乐啊,就别提了,一个个吃得红光满面,嘴角流油,“白手起家”的政策终见成效。正当猪肥栏满之际,1970年初,我们奉命分配,作鸟兽散,“学兵”连队建制撤消,可惜那一头头膘肥肉嫩的“可持续发展”的成果都被运走,无福消受,也无心消受了。记得我们第二任连长姓刘,是厦门人,在送走猪和我们之后,也退伍了。1979年秋我考上厦大研究生,还特地去他在厦门的工作单位探望,交谈中好像还提到那些胖嘟嘟的猪。
第三则故事,虽然猪不是主角,但跟猪仍然有关。我们这些人名义上还是“学兵”,但一个个都老大不小了,特别是调干生,以及一些“早熟”者,多已走过了青涩的小路,像我们排那位莆田籍的老兄,早就“掀起你的盖头来”。这就给部队带来个难题:探亲住宿问题。当时渔溪军垦农场接纳了6个学兵连,每连加女兵排在内有4个排,每排近40人,也就是说,成千名大学毕业生一下涌到了农场团部所在地——渔溪镇下里附近的几个村子里,当地凡有闲房的农家屋舍皆征用一空。我们睡的是头挨头的一长列统铺,一人打鼾,全床共震,其拥挤程度远远超出今日的“富士康”。
过于饱和的空间,其张力已到了极限,但阻遏不了爱的思恋与生理的渴求,时间一久,传统的“嫂子来连队”的节目开演了。但私秘的空间在哪里呢?团部招待所那几个小间,在那时段,其需求价值一点也不亚于现今北京名校附近的学区出租房。面临如此窘境,连多谋善断的后勤处长像也束手无策。但绝境逼人生智,居然会有人把目光投向了谁也没有想到的角落——二师兄的住处,猪舍!原来,在规划场部时,估计某领导雄才大略,气度不凡,要建一个颇具规模的大养猪场,但可能遇到现实各种条件的制约,到我去猪场时,仍有两长列的猪舍空置在那里。
猪舍的下部是用一米五左右的长条石,隔成一个个容积一致的空间,上面则是木樑、瓦片盖顶。麻烦出在从屋顶到条石之间,那空荡荡的一统空间,嫂子、姐夫们若住进来,低头不见抬头见,成何体统?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用草帘遮隔!团部马上调来几位货真价实的农村兵专管编帘,而我们这些学兵就负责把草帘绑在长竹竿上,再一片片吊上,捆紧。没二、三天,新房便有模有样地诞生了,只等待着新人入住。我们连宣传队的导演是福建师范学院物理系的,他头发微卷、鼻梁直挺,略有络腮胡,一副诗人普希金样,加上舞姿有专业范儿,脑子又聪颖灵动,天生的白马王子。嫂子是他同班同学,身段姿影会让人想起戴望舒笔下那位雨巷里像丁香一样的姑娘。她在其他农场,生怕夫君会有闪失,就追来了,成了首批入住的佳宾。第二天,我们赶巧碰上了她,连忙贺喜,害得她脸飞红云。有道是,草帘分洞天,猪舍度春宵。其乐融融矣。
[俞兆平,1945年8月15日生,福清市人,厦门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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