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逃难记
陈华光
我出生于 1931 年,这一年,日本帝国主义制造“九八”事变,我东三省沦亡。1937 年日军挑起“七七”事变,全面发动侵华战争。1941 年和 1944年,日军先后两次侵占福清,铁蹄所至,实行“三光政策”,杀人放火,奸淫虏掠,无恶不作,使福清人民遭受空前的酷劫。
我的青少年时期,就是在日军侵略战争的苦难中度过的。今年是“七七”事变全面抗战 70 周年,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
日舰骚扰 乘船逃难
福建面对台湾,是日本侵略的主要目标。1937 年“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后,日本海军宣布封锁中国海岸,并加强对福建沿海的侵略活动。厦门、金门沦陷后,日机不断在福州地区上空骚扰侦察,日本军舰对福州地区沿海实施试探式的攻击,我县沿海经常有多艘日舰出没骚扰。日军入侵的阴谋昭然若揭。
1939 年夏天的一个傍晚,父亲回来说:“日本仔在万安城登陆,满城乱纷纷。”他叫母亲带我们姐弟回东壁岛避难。并说利桥港有一艘东壁岛货船,今晚就乘船回东壁岛。当时父亲认为,东壁小海岛孤悬海上,不显眼,是最安全的地方。
晚饭后,母亲带我们姐弟四人,跟着父亲来到利桥港,那条帆船有四位船员,都是乡亲,他们热情接我们上船,父亲和他们交谈后便回家去。
到半夜时,利桥港满潮了,帆船起锚启航。那天晚上,风平浪静,没有风,船员们摇橹行船,龙江航道狭窄弯曲,摇橹非常吃力,船员们摇一段路程,就要停下来歇一歇,航速极慢,到天明才摇过海口桥。
当船到海口港码头时,两个背枪的保安队士兵从岸上跳上船来,说是要进行检查,船员们说:“运壳灰的船从来没检查的,今天怎么啦!”一个讲福州话的士兵说:“日本人来了,上头命令过往船只都要检查。”他们检查母亲带的两包行李,没发现什么,却突然说:“你们都站起来检查!”
母亲听了警觉起来,这是要搜身检查呢!她很生气的说我们走反(方言:逃难之意),你们要干什么!”那士兵板着脸孔不理采。一位年长的船员陪着笑脸说:“妇女带子女逃难,就免检查吧!”那两个士兵手捧步枪,硬是要检查,母亲看这样子是恶意刁难,感到很无奈,只好拿出四个银元,说:“你们行行好,让我们走吧!”那土兵接过银元,转身跳上岸去,另一个士兵跟着扬长而去。
母亲的脸气得铁青,怒骂说:“这是什么保安队,简直是土匪!”那年长的船员说:“这是趁火打劫呀! ”
过了一个多钟头,船到东壁岛,外公一家人都非常惊喜,母亲说了在海口码头被敲诈的事,外公听了说:“日本仔来,官兵这么腐败,百姓要遭殃啰!”
过两天,大舅在龙田探听消息回来说:“没有日本仔在万安登陆,只是日本军舰用探照灯试探东瀚东京山是否有驻军,高山镇政府把敌情向县政府报告,而福清县政府竟然向省政府报告说,日军在万安登陆,省政府震惊,准备迁省会去永安。
大约过一个多月,一天早上八时许,父亲从店里回来说:“这次日本仔真的在万安城登陆,听说保安队与日本仔大打一场。”与前次一样,父亲又叫母亲带我们回东壁岛。
当时我家在柴坊顶,柴坊脚有一家轿馆,父亲雇了两架竹篼(竹制简便的轿子),于是母亲拎了两包行李,带我们姐弟坐竹篼到了龙田,正好有一条东壁岛货船停泊在下井港,我们便乘船回东壁岛。
大舅见我们回来,笑着说:“你们又是听讲日本仔在万安登陆逃回来啦,我看没这事。”
果然,过了两天,消息传来,日本仔没在万安城登陆,而是日军军舰开炮轰击万安城,试探这座古城是否有驻军设防,可是消息传到县城,又说是日军登陆,县城百姓惊慌,纷纷逃难,而省政府再次被惊憾,准备福州城戒严。
这两次误传日军在万安城登陆,不但使县城百姓惊恐逃难,而且震动省城,影响极坏。而我两次随母亲乘船逃难,在幼小的心灵里蒙上了难以消却的阴影,同时也萌发了对日本军国主义的憎恨。
日机轰炸 无处躲避
1939 年入夏以后,日机不断入侵福清上空,有时一日警报数起,居民非常惊惶。
5 月 21 日上午十时左右,一架日机在融城低空飞翔,因为日机飞得特别低,我和邻居很多人都在看,这架日机几乎在屋脊上犁过,那机身上血红的膏药旗和头戴红色帽子的飞行员都看得清清楚楚。我邻居一位青年看了破口骂道:“日本仔死没人啦,叫妇女驶飞机。”他以为戴红帽子的飞行员是女的。
突然这架飞机飞上高空,然后俯冲轰炸凤凰山山麓较场埔(今一中操场)兵营,但炸弹炸在柳池边田园里。我家离柳池只有百余米之遥,爆炸声震天动地,很是吓人。
这是日机第一次对福清县城轰炸,炸死居民五人,其中正在插薯苗的方细细仔及其十一岁的儿子方金金二人,被炸分尸,方金金的衣服被抛挂在电杆上,极为凄惨。
方金金的家离我家不及 50 米,我和他曾一起玩过,他被炸惨死,令我非常怵心,非常难过。从那以后,我时常做被日机轰炸的噩梦,也从那时起,我一生都厌恶那血红的膏药旗。
县长吕思义号召百姓挖防空壕以防日机扫射轰炸,他把县政府里所有的空地都挖成防空壕,但百姓没有空地挖防空壕政府又宣传躲在床下可以减少伤亡,后来一次大轰炸,许多人躲在床下被炸死。总之没有有效的防空设施,城关居民是无处躲避日机轰炸的。
那时候联中(今二中)有三位美籍师姑(安师姑,伍师姑、林师姑),每当警报响,她们就叫工友把美国国旗铺在屋顶和操场上,当时美国与日本尚未开战,师姑们认为,日机看到美国国旗,不敢扫射轰炸。这些师姑允许教徒到二中校内躲避,我家离二中不及百米之遥,母亲又是基督徒,所以每当警报响,母亲便带我们兄弟姐妹跑到二中躲避。不久形势紧张,美国师姑们转移到内地去,二中关门闭校,我们便无处躲避了。
1940 年冬的一天,四架日机轰炸水陆街猪屎仔洋楼,该洋楼为 75 师驻地,因阳台晒军服暴露目标,但只炸屋角一小块。
这次轰炸后,母亲带我们兄弟姐妹到东刘村表伯处躲避日机,住了一个多月。因附近的玉峰村被日机轰炸,母亲感到东刘村也不安全,又回到家里。以后我们无处躲避,只好在家里听天由命了。
1941 年 3 月 20 日下午,九架日机对城区西部的西门街、察院埔、产塘街、宦街尾、东巷一带轮番轰炸,投弹数百枚,炸死居民四十多人,伤数十人,炸毁民房百余间,许多民宅成为废墟,极为恐怖凄惨。
这是日机对福清县城最大规模的一次轰炸,破坏性大,居民伤亡和财产损失极为惨重,造成城区一片混乱,商店关门,行人路断,居民万分惊惶。
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父亲非常揪心,他在渔市街的商店已经关闭,在家里坐卧不安,认为日机对县城这样狂轰滥炸,是日军进犯福清的预兆,不可不防。他对母亲说,一定要做好逃难的准备。
过几天,父亲把几袋行李运到东刘村,寄存在表伯家里,以防不测。
日军侵融 仓皇逃亡
1941 年 4 月中旬,日机几乎每天入侵福清境域。19 日,两架日机不间断地沿松下至县城的公路来回飞行,对公路沿线的险要山头以及村庄进行侦察。
二十日上午,日机先是三架,继而六架,以后增至九架,沿海口至县城上空侦察。因 75 师有一个团曾经驻扎在里美村,日机便对里美村投弹、扫射,进行试探性攻击,气氛异常紧张,战争迫在眉睫。
大约下午四时许,父亲慌慌张张回到家里对母亲说:“不得了呀,日本仔已打到里美了,满城的人都在大逃亡!”我们听了非常紧张害怕。父亲叫母亲赶紧带孩子们走,他说,日本仔从东边来,现在只好向大北门出城,先到楼仔村毛兴伯家里躲避,再设法去东刘村,然后向南回东壁。
母亲立即带我们姐弟起行。母亲怀抱未满十个月的芸妹,十三岁的姐姐牵着六岁的宝弟和九岁的我,跟着母亲急匆匆地往大北门走去。一路上逃难的人群很多,三五成群,扶老携幼,惊恐慌乱地急步涌向大北门。那种战乱惊魂落魄逃难的景象,如今回想,仍然痛心疾首。
我们走了半个多钟头,过了圣帝桥,来到楼仔村毛兴伯家。毛兴伯是归国华侨,是父亲的老朋友,父亲早已与他约定好,倘若日本仔来,他乐意接纳我们全家人避难,他见我们到来,热情接待,并安排好住宿。
我们刚住下来,突然有人高喊:“日本仔来喽!”大家大为震惊。毛伯伯问:“日本仔在哪里?”那人说:“在玉屏山上。”于是大家跑到门外,往玉屏山上探望。
玉屏山高度 200 多米,楼仔村离玉屏山麓五百多米,距离很近,只见山顶上一队日本兵,刺刀上挂着膏药旗,缓缓地向县城走去。旁边有人点数说:“一共三十六人。”毛兴伯气愤地说:“军队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让日本仔这样横行!”
是夜约十时左右,有人惊呼:“糟了,城里火烧厝啰!”我们被惊醒,跟母亲到门口向县城张望,只见城关浓烟滚滚,火焰冲天,烧红了半边天。母亲非常不安,她说:“不得了啊!”深怕我们家被烧了。毛伯伯说:“看样子是县城南面烧了。”但我们惶惶不安,彻夜难眠。后来听说小桥街被烧光了。
次日天蒙蒙亮,草草吃过早饭,母亲便带领我们起行去东刘村。东刘村在玉屏山南面,要从石井岭爬过去,毛伯伯怕我们路不熟,亲自带我们爬过石井岭后才回去。在战乱时期,这样热心帮助逃难的人,实在难得。
上午八时许,我们来到东刘村表伯家。表伯在马路边开一家杂货店,他见我们到来,十分惊诧,对母亲说:“你胆子真够大,刚才二三百名日本仔带八九十匹马队经过这里进城,这地方极不安全啊!”我们听了都很害怕。
母亲说:“现在形势紧迫,我们只好赶紧向南回东壁。”她请表伯用双倍的价钱,雇了三架竹篼,母亲立即把前几天父亲寄存在表伯家的行李,绑扎在竹篼上,我们便乘坐竹篼急急往龙田去。
我们来到倪浦村,雇了一条渡船渡过龙江后往南继续赶路,走了大约二三百米路程,突然有两艘挂着膏药旗的日军汽艇,汽笛高声鸣叫,杀气腾腾,向县城驶去。扛篼的轿夫都说:“真险啊,刚才若迟一步碰上日本仔汽艇,我们就没命了。”母亲说:“是呀,真险,真险!感谢你们走得快啰。”
中午时节,我们来到东营村余梨花舅舅家里,余梨花是归国富侨,是母亲同宗的堂哥,也是父亲的老朋友,梨花妗妗热情接待我们。因为东刘村的轿夫要赶回福清去,所以母亲托梨花妗妗再雇三架竹篼去东壁岛。
梨花妗妗很快叫了六个自家人来扛篼,其中一位四十多岁,梨花妗妗称他为“三叔”。梨花妗妗非常郑重的对三叔介绍说:“这是厝场金鸾哥的妹妹,也是我们的妹妹,你们路上千万要小心,不要出问题。”三叔说:“没问题,放心好了。”
东营与东壁岛隔海相望,相距约十华里,这里是福清湾的内海,涨潮时人们乘船过海。退潮时,徒步涉滩涂过海。那天正逢退潮,所以我们要坐篼过海。滩涂泥泞不好走,但三叔他们扛竹篼如履平地,健步如飞。
当我们行进约二里路时,突然后面出现五六个人急急向我们追来,这帮人靠近我们约三十步的距离时,却放慢了步伐跟在我们后面,当轿夫们歇脚转肩时,他们也停步不走,轿夫们行进,他们又跟着行进,这样若即若离,总是保持三十步左右的距离。
母亲看此情景警觉起来,急问三叔说:“三叔,后面那帮是什么人?为什么老跟着我们?”三叔答说:“是十一哥”(即土匪)。
母亲听了失声惊叫:“十一哥!那怎么办啊!三叔呀,我们逃难,你们一定要保护我们呀!”三叔说:“阿妹,有我们在,你们不要怕。”母亲说:“感谢,感谢呀!”原来这帮土匪是追来打劫我们的。那时我们姐弟年纪小不懂得“十一哥”是指土匪。但听母亲惊叫和恳求三叔保护的话,知道后面那帮人是坏人,因此非常害怕。
当行进约一半的路程时,三叔和轿夫们都停步并放下竹篼,叫我们下来站着。此处海滩是沙质地,没有淤泥,可以站立。母亲拉着我们姐弟们站在一起。
三叔对母亲说:“你们站在这里不要怕,我们来对付他们!”说完他和五个轿夫转身向后面那帮人走去,那帮人见三叔等人走过去,便一字排站立那里。三叔等人走近他们约七八步的距离时,也一字排站着,双方面对面对峙,像是要打架的架势。我们看此情景,心里十分紧张。
三叔高声对那帮人说:“你们这几个人听着,这是东壁金鸾哥的妹妹,也是梨花叔的妹妹,是我们余家的自己人,你们休想讨便宜!”
那帮人听了怔了一怔,但还是站在那里。三叔又高声说我给你们讲清楚,今天是梨花阿婶叫我们护送他们回东壁,我劝你们趁早回去,如果梨花叔知道了,我看你们没好下场的!”余梨花是东营余氏宗祠的族长公之一,威信很高。
那帮人听了以后,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后,其中一个可能是为首者,举手向三叔摇了摇,然后几个人就转身往回走了。
我们看了都松了口气,母亲对三叔等人感激不尽,她说:“太感谢你们噢,今天若不是你们保护,我们母子就遭殃了。
三叔说:“自家人,不用感谢。”又说:“乡里出了几个歹仔,趁乱世出来作歹,丢人啊!”
我们到了外公家,母亲讲了刚才过海遇险的事,外公全家人都为我们庆幸。大舅笑着对母亲说:“你今天是天幸,遇上小土匪,若是遇上大土匪,你就倒霉啦!”
母亲惊愕说:“还有大土匪?天呐!”
大舅行船做生意,走南闯北,懂的事情多。他说,日本仔来,政府跑走了,社会乱了,盗贼四起,现在龙高地区许多大土匪,公开占据地盘作恶。像龙田有张端桐,三山有游某某,高山有王锐。这些匪帮有的勾结日本仔当汉奸,有的打着抗日旗号,挂羊头卖狗肉,公开劫掠,无恶不作。母亲听了说:“没天理,这世界怎么变成这样子。”
芸妹的不幸 我的一生痛
母亲带我们逃难时,父亲和十六岁的哥哥留在县城照看房子和一间商店,这些产业是父亲一生劳动的心血,他舍不得丢下。
母亲忧心父亲和哥哥的安全,要回县城看看,但她又对我们不放心,便决定以后定期来看我们。这样一来,她要时常在县城与东壁之间来回奔波。可是芸妹还未满十个月,若跟着母亲奔波,既受苦又不安全,所以母亲决定把芸妹送给人家。
芸妹长得很俊秀,一双大眼睛总是笑咪咪的,非常活泼可爱,全家人都疼爱她,况且我们只有这个妹妹,怎么能送给别人呢!姐姐和我都哭着要求母亲,不要把芸妹送给人家。母亲的心情非常沉重,她说:“现在日本仔来,战争乱纷纷,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你看我们逃来东壁,一路上多么艰难,多么危险。今后万一出了什么事故,你爸和哥哥在县城,你们在东壁,叫妈妈怎么办呀!”
母亲有强烈的危机意识,她非常害怕发生意外事故,她把芸妹送给人家,既使芸妹免得跟她奔波受苦,又能使自己能够全力应付万一发生的不测事故。母亲考虑的问题,我们都能理解,她割骨肉之爱把芸妹送给人家,是为了全家的安全,是迫不得已的痛苦抉择,母亲真够苦啊!
次日上午,一位年约四十多岁的女人来到外婆家,把芸妹从母亲的怀抱里抱走,芸妹被陌生人抱走,惊叫哭喊,哭声凄厉,非常可怜!姐姐和我都哭了。母亲十分痛苦,她咬紧牙关安慰我们说:“不要哭,等日本仔走了,就把芸妹接回来。”她劝我们不要哭,可她自己却涌着眼泪。芸妹被人抱走了,我终生难以忘却那痛切心肺的别离情景。
后来,日军撤退后,我们兄弟姐姐都要求母亲把芸妹接回来。至第三年,母亲回东壁岛经过与那位亲戚商量后,把芸妹接回来了,全家人无限欢喜。
1944 年 11 月初,日军第二次占领福州后,企图再侵占福清,一时形势紧张,战云密布。一天,那位亲戚夫妇二人来到我家,说是形势紧张,要求将芸妹让他们接回去。因为当时母亲是答应将芸妹送给他们做童养媳,父亲和母亲认为芸妹总是他们的媳妇,就同意让他们接走。
那天我和姐姐都在学校读书,我们放学回家时,芸妹已被接走了,我们非常难过。
大约过了三个多月,突然传来噩耗,说是芸妹夭折了,我们全家人都惊呆了,不敢相信,活脱脱的芸妹,怎么就天折了!那亲戚解释说,芸妹得急性肺炎,海岛缺医少药,请了土医生治疗,结果给误了。母亲很难过地说:“如果你们及时抱来县城治疗,就没事的。”那亲戚说:“我们无知给误了。”事到如今,人都死了,还有何言!芸妹真不幸,因为得病,未得就医,竟悲惨地夭折了。
我只有这个妹妹,她的不幸夭折,成了我一生的痛,如果没有日军侵略,芸妹怎么会夭折啊!
日机残暴 堂姐夫殒命
母亲回县城后,由姐姐照顾我和弟弟,外婆一家人都很爱护我们,因此我们很快就习惯安定下来。
一天上午,六七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表兄弟,带我到海边游泳。大约十时左右,正当大家开心戏水的时候,突然东方有架日机,低低贴着海面飞过来,正在旁边田园劳动的两位表叔,高声疾呼:“梨仔哥(方言:小孩)!日本仔飞机来了,快跑岩潭边躲避呀!”我们慌忙跑到岸边岩潭边蹲下来,惊恐地看这架日机。
突然这架日机从海面飞上高空,在海岛上空转了两圈后,俯冲对一艘正在返航的单帆小鱼船反复扫射,然后向东方海面飞去。
在田园劳动的一个表叔高声,惊喊:“毛萨甲呀(方言母亲回县城后,由姐姐照顾我和弟弟,外婆一家人都很爱护我们,因此我们很快就习惯安定下来。
天上午,六七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表兄弟,带我到海边游泳。大约十时左右,正当大家开心戏水的时候,突然东方有架日机,低低贴着海面飞过来,正在旁边田园劳动的两位表叔,高声疾呼:“梨仔哥(方言:小孩)!日本仔飞机来了,快跑岩潭边躲避呀!”我们慌忙跑到岸边岩潭边蹲下来,惊恐地看这架日机。
突然这架日机从海面飞上高空,在海岛上空转了两圈后,俯冲对一艘正在返航的单帆小鱼船反复扫射,然后向东方海面飞去。
在田园劳动的一个表叔高声,惊喊:“毛萨甲呀(方言不得了之意)!亦灼家的渔船被扫射,船上的人被打死了!”另一个表叔怒骂说:“没天理呀,日本仔,渔船当靶打!没天理,没天理!”
船上只有一个人,被打死了,没人掌舵,小帆船在海面原处直打转。
这时村里很多人奔向海边,其中有许多妇女边跑边啼哭。那两个表叔看了妇女啼哭,说:“哎呀!是亦灼仔余玉桂被打死。”
我听了,惊骇心跳不已,不得了呀,余玉桂是我堂姐夫,才二十三岁,前几天堂姐抱她才七八月的小孩来看母亲,她请母亲一定要带我们姐弟去她家坐坐,母亲答应她,下一次一定去,没想到现在堂姐夫被日本仔打死了,她们顷刻之间成了孤儿寡母了,多么悲惨啊!我站在那里看他们悲痛地抬着堂姐夫的尸体,而堂姐已经哭昏过去了,我不由的一阵心酸,眼泪夺眶而出。
日机扫射打死余玉桂的事件,使全岛居民大为震惊,昔日宁静的小海岛,现在不平安了。
那天晚上,很多人聚集在外公的厅堂里,议论余玉桂被打死的事情,他们无不愤怒咒骂日本仔的暴行。很多人都感到困惑,东壁只是荒凉的小海岛,日机为什么会来扫射渔船呢?
大舅说:“这还不清楚,前天(即 5 月 2 日)汉奸张逸舟、郑德明匪帮,在日本飞机军舰的支援下,攻占了平潭县,现在盘踞海口的日军与平潭汉奸伪军互相呼应,我们东壁岛夹在他们中间,自然成了他们注意的目标。许多人听了都说,今后东壁没安宁了。
日军登陆东壁岛,北山村被洗劫一空
果然过了十多天,一天上午,忽然有人在村里边跑边高喊:“日本仔来啦!大家快逃呀!”
大舅等跑出去查问:“日本仔在哪里?”
那人说:“北山乡派人来通知,日本仔汽艇在北山沃登陆。”
北山村位于东壁岛北端,外公厝场村在岛的南端,与北山村相距不及三华里,日军在北山登陆后,不要半小时就会来到厝场村,因此全村人惊慌失措,乱糟糟的,可是没有地方可躲避,村民只好躲在家里。外婆叫我和几个表兄弟躲在牛栏边的柴草间里,臭气冲天,难受极了,没办法,只好忍着。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有人喊说:“日本仔没来厝场,没事啦!”我和几个表兄弟雀跃跳出柴草间。
事后,听北山人讲,那天上午,一艘挂着膏药旗的日海军汽艇,开往平潭岛后返航,在北山村海面转了一圈后,直扑北山村,村里人鸣锣报警,全村五十多户人全部跑到“九使洞”躲起来。
北山村南面有一座高百余米的小山,叫北山,村以山名。这座山的底部有一个花岗岩结构的天然岩洞,相传是“九使仙君”的仙宫,故称“九使洞”,洞里还住着十八位美丽的孤仙,云云。前几天,表兄弟们带我们玩过,这个洞非常深邃广大,可容纳好几千人。
北山村村民躲进“九使洞”后,三十多个日本兵尾随而至,叫汉奸向洞里喊话,要洞里的人出来,喊了半天,没人出来,日军便架起机枪向洞里扫射,还是没人出来,机枪便不停地扫射,过了半个多钟头,都没见一个人影。此时已经退潮了,日军怕汽艇搁浅,遂停止扫射,转到村里劫掠,掳走了全村的牛、羊、猪、鸡,鸭,洗劫了全村居民的财物,然后乘汽艇回海口去。日军在洞口留下了一箩筐的子弹壳。
日军走后,村民们从洞里出来,幸得没有人员损伤,但全村已被日军洗劫一空了。北山村被日军洗劫后,东壁岛各村群众惊恐不已,不知哪一天日军又来洗劫,于是村民不敢出门,渔民不敢出海,外乡人更不敢涉足入岛。东壁岛成为死气沉沉的孤岛。
惨遭抢劫 母亲徒悲伤
五月二十五日,上午十时左右,东壁岛对面下桥港(三山嘉儒村),开来一艘双桅的帆船,这艘船到达厝场村利沃底后,从船上跳下十余名穿便衣背步枪的武装人员,几个在沃底修理渔船的村民问他们:“你们是什么人?”其中的一个答说:“我们是抗日游击队。”听说是抗日游击队,那几个村民对这帮人的行踪就没引起注意。
这帮人急急进村,直奔外公的家,而且直接爬上二楼,闯进外公的寝室。我和几个表兄弟一见这帮背枪的人上楼来,都跑到外公房间看他们是干什么的,心里十分害怕。外公见这帮人闯进来,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我们是游某某抗目游击队,奉命来搜查。”为首的一个答道。
龙高人都知道游某某游击队是挂羊头卖狗肉土匪,所以外公厉声怒骂:“什么游击队,你们是土匪!赶快出去!
外公年纪大,匪徒们不理采,他们如狼似虎地翻箱倒柜,很快就把母亲从县城运来的两箱和四麻袋的财物搜出来,接着匪徒们迅速扛着这些财物,急急向利沃底奔去。我眼睁睁地看这帮匪徒,把我家的财物抢走,当时我魂飞魄散,嚎啕大哭!
那天厝场村的男人几乎都在田园里给番薯施肥,外公家的舅舅们也都在地里施肥,家里只有老人、妇女和小孩,所以匪徒才得以轻易得手,整个抢劫过程不过十五分钟时间。
当舅舅们听说士匪抢劫赶回家时,匪徒们已经扬帆逃逸向下桥港了。
大舅顿足骂道:“这是三山游某某匪帮,他们是专门来抢劫二妹(即我母亲)的财物,他们趁我们农忙时男人不在家来抢劫,这是事先打听好、有计划的抢劫。”
过几天,母亲得悉财物被土匪抢劫,从县城回到外公家她了解情况后,咬紧牙关,默默无言,非常伤心。外婆和妗妗们都为她难过。
过了一阵子,母亲说:“这真是衰运,是天灾人祸呀,谁会想到会是这样呢!”她反而叫外婆、妗妗们不要为她难过,她愤恨地说:“这都是日本仔作孽啊!”
抗战胜利后,父亲控告游匪抢劫罪行,东壁岛很多村民自动出具证明,揭发游匪的罪恶。游匪畏惧,请教会的一位施姓牧师向父亲求情,要求父亲不要控告,表示游匪将作出赔偿等等,父亲予以拒绝。游匪遂向县府官员进行贿赂,受贿的官员竟然出面向父亲调解,提出游匪进行赔偿的意向,父亲又坚决拒绝,要求必须惩办游匪。但国民党政府腐败,案子一再拖延审理,不久解放战争爆发,案件无人审理,竟不了了之。父亲和母亲只有愤恨叹息罢了。
后来每当提起抗战逃难、财物被抢劫的往事时,母亲总是说:“谁会想到是会这样呢。”母亲说这话,是她当时非常伤心、非常无奈。因为父亲和母亲始终认为,东壁是孤悬海上的小海岛,既荒凉又不显眼,是最安全的地方,因此每次形势危急,他们总是千方百计把子女送回东壁岛避难,并把辛勤劳动积蓄的财物运回东壁岛保存。尤其是母亲,为了我们兄弟姐妹的安全,为了那些财物,她费尽心血,历尽艰险。可谁会想到东壁岛并非世外桃源,日军照样来杀人劫掠,而那些土匪却堂而皇之地挂抗日牌子,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入室劫掠!这一切是母亲万万没有想到的,而她始终以为东壁岛是最安全的地方,她怎能不伤心呢!当时她一直担心战乱会发生意外事故,结果居然发生了,她怎能不痛心呢!在民族危难的恶境里,她无能为力,只能无可奈何的说:“衰运,是天灾人祸。”而这厄运,这天灾人祸,都是日本侵略者的罪孽。所以,她痛恨日军,痛恨政府腐败无能,痛恨土匪的罪恶。除此之外,母亲还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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